谷雨过后,互市的草原彻底绿了。暖春堂前的海棠花全开了,粉红的花瓣堆云叠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铺得堂前的青石板像盖了层花毯。呼颜卓力在花树下摆了张木桌,每天都有牧民来这儿候着,有的是来抓药,有的就只是坐着,闻闻花香,听他讲隋珠公主的故事。
这日清晨,唐婉刚把新晒的薄荷收进药柜,就见个背着行囊的老牧民走进来。老人头发白得像雪,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被磨得发亮。他没说话,只是盯着药柜上那幅太液池的画看了许久,忽然问:“这画里的姑娘,是不是总爱在药里加海棠花?”
呼颜卓力愣了愣:“您认识公主?”
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从行囊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干硬的饼,饼里嵌着些海棠花瓣。“二十年前,我在冰原快冻死时,是她救了我。给我喝的药里,就有这花的香。她说这饼叫‘暖春饼’,吃了就不冷了。”
唐婉接过饼,指尖触到饼上的花瓣,早已干透,却还能看出当年嵌入时的小心。她忽然想起从冰原带回的那本医书,其中一页写着“暖春饼:面粉掺海棠花末,温水和面,贴在药炉上烤熟,给冻饿之人充饥”,字迹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公主的饼,我们现在也会做了。”唐婉笑着往老人碗里倒了碗药茶,“用的就是这暖春堂的海棠花,您尝尝?”
老人捧着碗,茶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喝了口,又咬了口自己带来的饼,忽然老泪纵横:“是这个味……是这个味啊……”
消息很快传开,越来越多的牧民带着“信物”来暖春堂——有的是片磨得光滑的药锄碎片,有的是张泛黄的药方,还有个少年,捧着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铃,说是“公主当年给我挂在脖子上的,说能吓跑狼”。呼颜卓力把这些东西一一收好,在暖春堂后墙钉了块木板,取名“念想板”,谁有故事,就写在上面,再把信物挂在旁边。
徐凤年看着那块渐渐挂满物件的木板,忽然想起隋珠公主信里的话:“北莽的雪比离阳的冷,却冻不住人心。”如今看来,何止冻不住,那些藏在冰雪里的暖意,反倒像海棠花一样,在春天里开得格外热闹。
这日午后,陈芝豹派人送来封信,说是离阳新皇想请唐婉去太医院任职,还说要在京城为隋珠公主建座祠堂。唐婉把信看完,随手放在药柜上,继续给孩子们教认药草。
“不去吗?”徐凤年问。
“不去。”唐婉头也不抬,指着株薄荷说,“你看这草,在互市的土里长得多好,挪到京城的金盆里,反而活不成。”她顿了顿,看向暖春堂前的海棠,“公主也不会喜欢那祠堂,她要的,不是香火,是这些活生生的人,能好好活着。”
呼颜卓力正在给“念想板”挂新物件——是个牧民送来的羊角,上面刻着“暖春”二字,说是公主当年帮他接骨时,用这羊角当夹板的。“唐姐姐说得对。上次巴图去冰原,说公主的木屋前,牧民们自发种了片海棠,都快长成林子了。那才是最好的祠堂。”
傍晚的霞光把暖春堂染成了金红色。徐凤年坐在花树下,看着唐婉和呼颜卓力给孩子们分烤饼,饼上的海棠花瓣在余晖里闪着光。旧院判的小孙子举着块饼跑过来,递给他一半:“徐大哥,婉儿姐姐说,这饼要两个人分着吃,才叫‘暖春’。”
徐凤年咬了口,甜香混着花香在舌尖散开。他抬头望去,海棠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花瓣落在“念想板”上,落在孩子们的笑脸上,落在唐婉发间——她正低头听呼颜卓力讲新配的药方,侧脸在霞光里柔和得像幅画。
远处的草原上,牧民的歌声隐隐传来,混着药香和花香,漫过互市的炊烟,漫过黑风口的风,漫过冰原的雪,漫过所有被时光记住的温暖。
徐凤年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没有惊天动地的复仇,没有载入史册的荣光,只有一间药铺,满院海棠,和一群守着念想过日子的人。就像老黄的烤鱼,隋珠公主的药,最终都化作了烟火气,在寻常日子里,绵长地暖下去。
夜色渐浓,暖春堂的灯笼亮了起来,海棠形状的灯罩透出暖黄的光,远远望去,像朵开在夜里的花。徐凤年提着灯笼,看着唐婉锁上暖春堂的门,锁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走吧,回家。”他说。
“嗯。”唐婉挽住他的 arm,脚步踩在落满花瓣的石板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灯笼的光晕里,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要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延伸到所有春天能抵达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