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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汉王府地下密室。烛火摇曳,将巨大的疆域图映照得幽深难测。汉王朱高煦负手立于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掠过那条贯穿南北的运河线,最终定格在临清闸口,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片区域,仿佛在掂量着一着险棋的份量。

阴影中,癸无声近前,呈上一卷薄册。“王爷,‘金流计划’前期遴选已毕。此乃经三重核验,身家清白、背景可靠、且能完全脱离乐安明面关联的商队人员名单,共计七十六人,分属三支商号,掌柜、账房、护卫、脚夫皆备,随时可启用。”

朱高煦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阅,只是掂了掂,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政审’务必从严,宁缺毋滥。尤其是掌柜和账房,不仅要可靠,更需机敏,要能应对沿途盘查,懂得如何‘正常’地做生意,将我们的货与银钱,‘洗’得干干净净,汇入南北商道。”

“王爷放心,‘听风阁’核查,背景追溯到三代以内,并设有连坐担保。所有人员皆不知最终主家,只认各自上线。章程、暗语、应急联络方式均已演练纯熟。”癸的声音平稳无波。

朱高煦微微颔首,这才翻开册子,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名字、籍贯、伪装的履历。他看得很快,偶尔在某处停顿。

“这个叫孙二河的,履历上说曾在淮安做过盐引生意?细节经得起推敲吗?”

“回王爷,此人在淮安确有其人,三年前病故,家中无人。我们的人顶替其身份,相关路引、旧日伙计证词均已备妥,纵是户部老吏亲查,短时间内也难以识破。”

“嗯。护卫头领尽量选用有真实边军行伍经历、因伤退役者,气质要像,经得起盘问。”朱高煦合上册子,递还给癸,“名单可行。接下来,关键一步,‘半死商人’的人选,物色得如何了?”

癸微微抬头,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朱高煦顿了顿,提出了核心要求,语气冰冷而清晰:“须是‘半死’之人。”

见癸凝神倾听,他进一步阐释,每一个字都带着精准的算计:“所谓‘半死’,非指其需重伤濒危。而是指其人或身负重罪把柄在我之手,或身患隐疾需我秘药续命,或有至亲性命操于我手,或其家业濒临破产唯我能救……总之,他必须有绝对无法背叛的理由,是那根拴住他的锁链,深入骨髓,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甘为傀儡。且其存在本身,过往经历,须不易引人联想至本王。要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侥幸抓住机遇、手段或许不那么干净却足够狡猾的暴发户,而非任何人的白手套。”

癸立刻领会,这比找一个单纯忠诚的死士要求更高,需要的是操控人性的精准与冷酷。“臣明白。已初步筛选三人,正进行最后评估。一为济南府一破落盐商,欠下巨债,妻儿皆在掌控中,其人贪婪惜命,善钻营;一为东昌府一卸任胥吏,手握府衙旧日一些阴私把柄,但其子患痨病,需王府秘药维持;另一人…”

话音未落,密室一角极其隐蔽的铜管传来一阵急促却节奏特定的轻微敲击声。

癸的身影瞬间模糊,下一刻已出现在铜管旁,侧耳倾听,手法熟练地操作机关,取出一枚细铜管,抽出内里纸条。

只扫一眼,癸那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迅速转身回禀,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凝重:“王爷,北京急报。朔望大朝,有变。”

朱高煦接过纸条,就着烛光快速浏览其上密语。内容精简却惊心:

“朝会骤变。帝借漕运案发难,立‘清运肃奸督办衙署’,授钦差权,彻查漕弊。赛哈智请辞获准。擢顾乘风为锦衣卫指挥使,擢赵破虏(原东宫铁卫)为指挥佥事,掌北镇抚司。旨意雷厉,群臣震骇。”

信息如惊雷炸响!

朱高煦捏着纸条的手指骤然绷紧,指节泛白。脸上那份掌控一切的慵懒与随意顷刻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仿佛蛰伏的渊龙猛然睁开了竖瞳,寒光迸射。

密室空气凝固。烛火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清运肃奸督办衙署…钦差权…彻查漕弊…”他低声重复,每个字都像从冰缝挤出,“顾乘风…赵破虏…锦衣卫…北镇抚司…”

这是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感觉。自永乐帝榆木川驾崩,他隐于乐安,深耕地下,以“听风阁”为耳目,以“求是学院”为智囊,以遍布各处的暗桩产业为血脉,织就了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大网。天下风云变幻,朝堂波谲云诡,于他而言,不过是棋盘上可推演的棋局。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将一切变量纳入计算,习惯于在阴影中从容布局,看着事态如精密齿轮般,沿着他预设的轨迹缓缓咬合。成功或暂时的受挫,皆在预料之中,从未真正脱离他的掌心。

然而此刻,这张来自北京、带着朝堂硝烟气味的薄薄纸条,却像一枚凭空砸入棋盘的陨铁,沉重、炽热、带着全然陌生的轨迹和破坏力。它所带来的变数,并非棋局内的厮杀,而是近乎蛮横地,要掀翻整个棋盘!

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失控感,如细微的电流般瞬间窜过脊髓,让他指尖发麻。但这感觉并未带来恐慌,反而像一桶冰水浇入将沸的油锅,瞬间炸起一种极致危险所引发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棋手最渴望的,从来不是碾压蝼蚁的索然无味,而是棋逢对手的险象环生!他蛰伏太久,算计太久,几乎快要忘记这种被强劲对手逼至悬崖、必须全力应对的刺激感!

他猛地抬头,目光似能穿透厚土,直刺北京!

“好…好得很!”他骤然冷笑,笑声中无丝毫暖意,只有被打乱步骤后的极度冷静与重新评估的锐利,“本王的这位大侄子…从鬼门关里爬回来一趟,倒真是脱胎换骨了!这手腕,这狠辣,这抓准时机、雷厉风行的劲儿…不动则已,一动直掐七寸!倒真有几分永乐帝的风范了!”

他来回踱了两步,步伐沉稳却带着压抑的力道。

“新皇登基,首要在于稳定人心,巩固权位。通常手段,无非是施恩笼络,平稳过渡。即便要清理积弊,也多是徐徐图之,以免动摇国本,引发朝野动荡。”他冷冽剖析,似对癸言,又似自语,“可他倒好!借着一起查不清的旧案,直接掀了桌子!成立钦差衙署,剑指漕运!漕运是什么?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维系南北的命脉!动漕运,就是动无数人的饭碗,动勋贵、官僚、乃至地方豪强的命根子!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死穴!”

“更厉害的是锦衣卫!”他猛地驻足,目光如电,“赛哈智是老爷子留下的老人,稳当,却也圆滑。拿下他,换上自己从潜邸时就用的顾乘风,这还不算,直接把贴身护卫赵破虏塞进去当佥事,掌北镇抚司!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要把锦衣卫这把最快的刀,彻底磨利,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变成只对他一人负责的疯狗!北镇抚司…诏狱一开,腥风血雨!他这是…迫不及待地要立威,要清洗,要把所有潜在的威胁,都扼杀在萌芽里!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警惕,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猎物跳出预期轨迹般的兴奋与凝重。

“本王原先还以为,他经历大难,会先求稳…看来,本王小看他了。”朱高煦缓缓走回案前,手指重重敲在纸条上,“他这不是求稳,这是要以攻代守!用最酷烈的手段,最快地树立绝对权威,震慑所有宵小!他深知自己年轻,资历浅,朝中老臣、各地藩王未必心服,唯有行此霹雳手段,才能让人不敢轻视,不敢妄动!这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或者…就是他本性的彻底释放!”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结合着深藏的超越时代的洞察力,迅速剖析:

“矛盾…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他现在是把‘巩固皇权’与‘整顿漕运’这两个矛盾捆绑在了一起,试图通过解决漕运这个经济命脉上的痼疾(次要矛盾),来极大地强化中央集权和皇权(主要矛盾)。手段是典型的‘集中优势力量,解决主要问题’,甚至不惜‘矫枉必须过正’。”

“而我们…”朱高煦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看向癸,之前关于“半死商人”人选的讨论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打断,断然下令:“立刻传令!‘金流计划’,暂停!所有已遴选人员,就地隐匿,不得有任何动作!所有通往运河的暗线,进入最高静默状态,没有本王的手令,一粒米、一文钱也不许往那个方向流动!尤其要避开那个新成立的‘清运肃奸督办衙署’可能重点关注的区域!”

癸毫不迟疑,立刻躬身:“是!臣即刻去办!”身影一晃,便欲离去。

“慢着!”朱高煦叫住他,补充道,语气无比凝重:“通知韦弘、王斌,原定于借漕运混乱初期进行的物资转运、人员渗透计划,全部暂缓。让我们的人,在这股‘清运肃奸’的风头上,全都缩回来,藏得更深!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冒头!告诉下面的人,现在不是出头的时候,是活下去的时候!”

“明白!”癸领命,身影迅速融入阴影。

密室内重归寂静,只留下朱高煦一人。

他独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再次落回那条运河线,眼神深邃无比。

“好一招敲山震虎…不,你这是要直接封山锁林,清查所有虎踪豹迹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大侄子,你这一下,确实打乱了本王的步骤。但…也让本王看得更清楚了。”

他不再将朱瞻基视为一个需要小心应对的、可能怀有敌意的侄子,而是真正将其摆到了一个值得高度重视的、极具威胁性和决断力的“对手”的位置上。

“现在的朝堂,就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油。你这瓢冷水泼下去,看似压制,实则只会让底下的热流更加激荡,矛盾更加尖锐。”朱高煦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漕运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岂会坐以待毙?锦衣卫易帜,多少人的眼线、财路被斩断?他们的反扑,很快就会到来。你这般激进,是在给自己挖坑,还是在…故意引蛇出洞?”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也好…就让本王看看,你这新君的第一把火,能烧得多旺,又能烧出多少牛鬼蛇神来。”朱高煦缓缓坐回椅中,神情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却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警惕的审视。

“传令给‘听风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绝对的权威,“动用所有资源,严密监控‘清运肃奸督办衙署’的一举一动,监控顾乘风和赵破虏的动作,监控漕运沿线所有重要节点的反应。本王要知道,每一天,每一个细节。尤其是…看看有没有人,会狗急跳墙。我们要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可以被利用。”

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是。”

烛火摇曳,将朱高煦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愈发深邃难测。风暴已从北京城掀起,雷霆万钧。而乐安这座深渊,则选择了暂时蛰伏,收敛了即将探出的爪牙,冷眼旁观,等待着那沸腾的油锅,炸出第一朵致命的油花,再决定下一步,是继续深潜,还是…趁乱出击。

金流计划虽止,但渊眸之光,已更加锐利地投向了那片波涛汹涌的朝堂,审视着新皇的每一着棋,计算着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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