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教书先生
雁城的街道，总带着几分湿意。青石板路被前夜的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缝隙里滋生着嫩绿的青苔，踩上去微微有些滑。两旁的木楼黛瓦飞檐，晾晒着的各色布匹衣物在微风中飘荡，如同悬挂的旌旗。小贩的吆喝声、顽童的追逐嬉闹声、以及远处赤水河支流潺潺的水声，交织成这座边城独有的、略显嘈杂却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
白辰、杨紫、徐子东三人从王家大院那压抑沉闷的氛围中走出，漫步在街头，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灵堂里那惨烈的尸身、王家兄弟各异的嘴脸、以及张华峰和中村藤一带来的无形压力，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伤口绝对不是普通刀伤。”徐子东推了推眼镜，率先打破沉默，思维还陷在验尸细节里，“边缘是撕裂状的，明显带着股狠劲儿，像是被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一下穿透还撕扯了。”
“而且现场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杨紫接过话，眉头皱着，“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护卫也没察觉。要么是凶手身手快到极致，要么……”她顿了顿，指尖有细微的电光一闪而逝，“就是有类似‘瞬移’这种异能。”
白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街头熙攘的人群，眼神锐利得像鹰，像是在搜寻什么看不见的线索。“星盘的感应不会错。那股残留的又锐又凶还带着点阴冷的气息，和传说里‘夺命无常’的特征，还有第九罗汉‘跳蚤人’的记载对得上。他肯定就在这儿，雁城某个地方。”
三人低声聊着，顺着街道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喧嚣渐渐远了，周围安静了不少。一阵阵清脆稚嫩、有模有样的读书声，像小溪流水似的钻进耳朵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们拐过一个街角，就见一座小小的院落，门口挂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雁城蒙学堂”。声音正是从院子里那间唯一的教室里传出来的。
杨紫不自觉地停了脚步。她透过那扇敞开的、有些斑驳的木窗，往教室里面看。
十来个年纪不一样的孩子，穿着粗布衣服，坐得端端正正，晃着小脑袋，跟着讲台上的先生大声读。讲台后面，站着个年轻的男先生。他大概三十岁左右，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身形有点清瘦，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又专注。他长相清秀，带着点书生气，嘴角含着丝鼓励的笑，正用一根竹鞭轻轻点着墙上挂的《千字文》，领着孩子们读。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了层柔和的光，和他温和的嗓音、孩子们纯真的读书声混在一起，成了乱世里一幅格外珍贵、近乎不真实的宁静画面。
杨紫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听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像是穿过了时空，回到不久前——在那座熟悉的城市里，她也曾站在类似的讲台上，对着同样渴望知识的眼睛，教他们知识，给他们希望。战争的硝烟、异能的争斗、守护的使命……那些沉重的事，在这一刻好像被这朗朗书声挡在了外面。
白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了教室里的情景，也看到了杨紫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怀念和淡淡的怅然。他沉默了一下，低声说：“等战争结束，把九菊一派赶出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还能回去教书。”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说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
杨紫回过神，侧头看了白辰一眼，嘴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个复杂的笑，轻轻“嗯”了一声。未来怎么样，谁又说得准呢？但此刻这份安慰，是真的。
“铛——铛——铛——”
这时，学堂屋檐下挂着的小铜钟被敲响了，清脆的声音宣告放学时间到了。
教室里的读书声停了。孩子们欢呼一声，像出笼的小鸟似的，蹦蹦跳跳地收拾好简单的书本，给先生鞠了躬，就叽叽喳喳地涌出教室，嬉笑着跑出院子，消失在巷子里。
那位年轻的男先生收拾好讲台上的书本，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教室。他看到站在院外的白辰三人，脸上露出点温和的惊讶，接着笑着点了点头，走了过来。
“三位，有事吗？”他开口问，声音和他的样子一样，温和又文雅，带着点北方口音，但不重。
杨紫往前一步，微微点头回礼，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些：“先生您好。我们就是路过，听到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忍不住停下来听听。我以前……也当过老师，这会儿有点感慨，打扰您了。”
“原来是同行啊？”男先生一听，眼睛亮了点，脸上的笑更真诚了，“不算打扰。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能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孩子们读书，已经很难得了。看得出来，您是个好老师。”他的目光落在杨紫身上，带着同行之间的欣赏和善意。
“先生您过奖了。”杨紫谦虚道，但被人认可以前的工作，心里还是有点暖意，“我也就是尽本分而已。倒是先生您，在这边境小城开蒙学，教孩子们读书，才是真的积德。”
“可别这么说，可别这么说。”男先生连连摆手，笑得有点腼腆，“我就是尽点微薄之力，教孩子们认几个字，懂点最基本的道理，总比他们浑浑噩噩、不明事理强。”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阴云。
话题就此打开。两人都是教书的，聊起教学的心得、孩子们的趣事，甚至对当下局势的担心，居然还挺投缘。杨紫意外地发现，这位看着普通的乡村教师，说话很有想法，对教育是真的热爱。
白辰和徐子东站在旁边，安静地听着。白辰对教书一窍不通，那些关于课程安排、启蒙方法的讨论，对他来说跟听天书似的，他只是默默观察着这位叫赵旭的老师。徐子东倒能听懂些，偶尔推推眼镜，若有所思。
聊天的时候，双方自然说了名字。男先生说自己叫赵旭，老家在北方，因为家乡打仗，没办法才一路往南逃，最后在相对安稳的雁城落脚，靠识字写字开了这间小小的蒙学堂，既能糊口，也图个心安。
不知怎么的，话题从教书慢慢聊到了最近满城议论的“夺命无常”和王海富的死。可能是赵旭看着温和可靠，又都是读书人，杨紫也没太多防备。
“赵先生在雁城待了挺久吧，听过‘夺命无常’吗？现在城里传得特别厉害，都说他……专杀坏人？”杨紫试探着问。
赵旭听到“夺命无常”四个字，脸上温和的笑淡了点。他扶了扶眼镜，琢磨着说：“街坊邻里倒是聊过一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有的说是什么黑无常白无常显灵，有的说是江湖侠客路见不平……依我看，可能就是个有点本事、心里有正义感的人，看不惯这世道上坏人横行，才出手收拾他们吧。”他语气平静，看起来对这事没太多害怕，反而带着点不容易察觉的……认同？
但他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明显沉了下来，甚至带着忍不住的气愤：“至于王海富……说他死得惨，可能有人会觉得可怜。但要说他该不该死？在我看来，他就是死有余辜！雁城老百姓，早就受够王家了！”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可能是平时憋了太多不满，这会儿对着几个看着能倾诉的外地人，忍不住要把雁城的黑暗说出来。
“王海富表面上是商会会长、慈善乡绅，实际上就是个土皇帝，汉奸！”赵旭的声音压着怒火，“囤货抬价、发国难财这些都算平常！他还勾结地方保安团，强占老百姓的地，垄断市场，多少人家被他逼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这都不算，他暗地里还跟日本人有来往！我亲眼见过他的货栈，半夜有挂着日本商社标志的货车进出，拉的什么？谁敢问？！”
“他大儿子王乐福，看着稳重，其实是王海富最大的帮凶，那些脏事，哪件他没掺和？父子俩一个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二儿子王乐贵，外号‘铁算盘’，最抠门也最刻薄，他管的矿场、作坊，工资压得特别低，工人受伤了也不管，稍微有点不满就又打又骂还开除，抢农户田地的手段更是多了去了！”
“还有三儿子王乐展！”说到这个名字，赵旭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脸上满是厌恶和愤怒，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那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不是人！整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也就算了，他……他还专门盯着别人家的媳妇！只要是被他看上的，不管是没结婚的还是已经成家的，软的硬的都来，非要糟蹋了才甘心！去年……城西杨木匠家的媳妇，刚嫁过去半年，就被那畜生盯上了……”
赵旭的声音因为愤怒有点发颤：“那媳妇性子烈，死活不从。王乐展就派人把她丈夫抓起来，活活打死了！她公公婆婆上前说理，被恶奴推倒在地，没几天也含恨死了！那媳妇……那媳妇最后也没逃掉，被那畜生欺负后，转头就被卖到城里的‘怡红院’了！好好一家人，就这么没了！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雁城老百姓，谁不知道？谁不恨？可又能怎么样？王家势力大，一手遮天！”
白辰三人静静地听着，虽然早就从街坊传闻里知道王家不是好人，但听赵旭带着悲愤讲得这么详细，还是一阵阵寒意和怒火往上涌。徐子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杨紫指尖有电弧微微闪烁，白辰则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气。这么看来，王海富确实死得活该！那“夺命无常”，杀得好！
赵旭长长吐了口气，像是把心里积压的闷气吐出去一些。他看了看白辰三人，语气变得诚恳又严肃：“我看三位气度不一般，不像是普通路人。现在王家出大价钱找‘夺命无常’，想必三位……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白辰没承认也没否认。
赵旭叹了口气，劝道：“听我一句劝，王家这摊浑水，深着呢。那‘夺命无常’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王海富，肯定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你们要是卷进去，不管成不成，恐怕都会惹上大麻烦。更何况……王家做的那些事，天怒人怨，这‘无常’虽然手段狠了点，但说不定……嗯，说不定也是一种报应。没必要为了点钱，跟这种人作对，甚至……帮王家那种坏人吧？”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王家不是好东西，那杀手算是替天行道，你们别蹚这浑水。
白辰心里暗道：我们哪是为了那赏金？我们要找的，正是你嘴里这位“替天行道”的“无常”。但他脸上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说：“多谢赵先生提醒，我们有分寸。”
赵旭见他们好像没听进去，也不好再多说，又恢复了那副温和腼腆的教书先生模样，看了看天色，说：“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备课。三位要是没事，也可以常来学堂坐坐。能跟杨小姐聊聊天教学的事，也是件开心事。”
双方客气地告了别。赵旭转身走回那间小小的教室，背影清瘦却端正。
白辰、杨紫、徐子东看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后。
“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先生。”杨紫轻声说，对这位同行印象不错。
“他对王家的罪行知道得很详细，也恨透了他们。”徐子东分析道。
白辰望着那扇已经恢复安静的教室窗户，目光深邃，缓缓说：“是啊……他知道得，太详细了。尤其是……王乐展逼死杨木匠一家那件事。”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打着转。
远处，王家大院的方向，好像传来乌鸦聒噪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