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楼下的便利店门口,梧桐叶子打着旋儿落下。
时苒抱着一袋刚买的吐司和牛奶,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几步之外、像是等了有一会儿的陆屿喑。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萧索。
他没像陈驰野那样张扬地挥手喊她,也没像洛伦佐那样用沉默施加无形的压力,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怕惊扰了什么。
“屿喑?”
时苒小跑过去,有点意外,又有点开心,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还没到时间?” 她算着他“轮空”的日子。
陆屿喑接过她手里有些分量的购物袋,动作自然,声音却低低的:
“路过。想着你差不多该下班了。”
他没说自己其实在附近徘徊了多久,也没说“路过”这个借口有多拙劣。
他只是想看看她,在她属于“日常生活”的轨道上,看一眼。
时苒看着他垂下眼时浓密的睫毛,和在暮色里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揪了一下。
她熟悉的、喜欢的那个陆屿喑,是会在樱花树下笑得毫无阴霾,会在篮球场进球后隔着人群只对她眨眼,会笨拙又热烈地分享所有琐碎日常的少年。阳光,朝气,像永远不会黯淡的夏天。
可现在,夏天好像被漫长的雨季覆盖了。
他依旧温柔,依旧细致,却沉默太多,眼底总蒙着一层驱不散的、小心翼翼的阴翳,像怕自己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飞眼前短暂的安宁。
“正好,”
时苒压下心头的涩意,扬起一个尽量轻松的笑,挽住他空着的那只胳膊,
“我买了吐司,明天早餐吃。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陆屿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任由她挽着,点了点头:“好。”
他们没有去什么高档餐厅,只是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客人不多的小面馆。
时苒点了碗清汤馄饨,陆屿喑要了碗牛肉面。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两人之间的桌面。
“今天工作怎么样?”
陆屿喑挑起一筷子面,却没立刻吃,抬眼问她。这是他们之间常见的开场白,安全,平凡。
“还不错!”
时苒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气,
“今天校一份关于古代民俗节日的稿子,发现有个地方的注解好像引错了版本,查了好久资料才确认。赵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很厉害的前辈——还夸我细心来着。” 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分享成就感的雀跃。
陆屿喑听着,嘴角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嗯,你一直都很细心。”
他记得她以前看书时,也会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年份或人名,翻好久资料。
“不过也有好笑的事,”
时苒眼睛转了转,决定说点轻松的,
“林晓——就是我旁边工位的女孩,今天带了一罐她妈妈做的腐乳,非让我们尝尝。结果味道……嗯,特别有个性!赵姐尝了一口,脸都皱起来了,但还是很给面子地说‘风味独特’。”
她学着赵姐那种一本正经又有点无奈的语气,自己先笑了出来。
陆屿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眼底的阴翳似乎被这笑意驱散了些许,也跟着低低笑了声:
“听起来……很热闹。”
“是呀,办公室就是这样的,虽然有时候也觉得吵,但……挺有人气儿的。”
时苒咬着馄饨,声音含糊却温暖。她顿了顿,看向陆屿喑,
“你呢?今天……忙什么了?”
她问得小心,怕触碰到他不想提的家族事务,或者那些更沉重的过去。
陆屿喑沉默了片刻,牛肉面的热气在他面前袅袅上升。
“看了会儿书。处理了一些邮件。” 他答得简短,避重就轻。他的生活,除了那些不得不处理的、与她相关的警戒或事务,剩下的,大片大片的都是空白和等待。
时苒听出了那份空白里的寂寥。
她放下勺子,想了想,声音放得更软了些,带着点刻意的抱怨:
“唉,说起来,我今天还差点被主编抓去加班呢。有个急稿,还好赵姐仗义,说她手头快弄完了,帮我顶了一下。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对着电脑两眼发直。”
她皱皱鼻子,“我最讨厌临时加班了,计划全打乱。”
她是在把自己微不足道的“烦恼”摊开给他看,用一种“我也很不容易”的同理姿态,试图让他觉得,他们之间并非只有他处于某种“非常态”的困境里。
陆屿喑果然抬眼看了看她,眼神里多了点关切:“很累吗?”
“还好啦,逃过一劫。”
时苒摆摆手,随即眼睛一亮,
“对了!我最近发现一家超级好吃的甜品店,就在我们出版社后面那条小巷子里,招牌芒果千层绝了!甜而不腻,芒果肉超多!” 她兴致勃勃地比划着,“下次……下次有机会,带你去尝尝?不过要早点去,晚了就卖光了。”
她在给他描绘一个具体的、属于未来的、带着甜味的约定。一个很小很小的盼头。
陆屿喑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下次。一个模糊但充满诱惑的词。他看着时苒亮晶晶的、盛满期待的眼睛,喉咙有些发干,最终轻轻“嗯”了一声:“好。”
吃完饭,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地铁站走。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时苒裹了裹外套。陆屿喑默默走到风吹来的那一边,替她挡去大部分凉风。
“屿喑,”
时苒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柔软,
“你记不记得,以前在京都大学,快到冬天的时候,图书馆后面那几棵银杏树,叶子黄得特别好看?”
陆屿喑脚步微顿。那是他们在一起不久后的秋天,他常拉着她去图书馆,美其名曰一起学习,实则大部分时间都在偷看她被窗外银杏叶映亮的侧脸。
“记得。”
他声音有些哑。
“我前几天看到我们社里一本画册,里面就有银杏道的照片,拍得可美了。” 时苒仰头看着他,路灯的光在她眼里洒下细碎的光点,
“那时候你老说,等叶子落光了,冬天就真的来了。你还总嫌我手凉,非要握着给我暖手,结果你自己的手也没多暖和。”
她在主动提起过去,提起那些属于“陆屿喑和时苒”的、没有后来那些血腥与不堪的、单纯美好的记忆碎片。她在用这种方式,轻轻擦拭蒙在他“阳光过去”上的灰尘,试图让他记起自己本来的样子。
陆屿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细刺的手攥住了,酸胀得发疼。
那些记忆太美好,美好到对比现在,几乎是一种残忍的讽刺。但他无法抗拒她话语里那份纯粹的怀念和试图将他拉回“正常”轨道的努力。
“嗯,”他低声应着,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是我……手笨。”
“才不是笨。”时苒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很认真地说,
“那时候很暖和。” 她伸出手,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有些冰凉的手背,然后迅速握住他几根手指,像握住一件易碎的宝物,“现在……好像还是有点凉。不过,秋天了嘛。”
她的手心温热,柔软,带着令人眷恋的力度。
陆屿喑整个人僵在原地,指尖传来的温度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强装的平静和疏离。
他反手,几乎是本能地,将她整只手包裹进自己掌心,握得很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怕眼底那些快要藏不住的狼狈和渴望泄露出来。喉咙里哽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不可闻的:“苒苒……”
时苒任由他握着,感觉他掌心的温度在慢慢回升。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更多煽情的话,只是仰着脸,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在路灯下干净得像初雪:“走吧,再晚地铁要挤了。”
一路走到地铁站入口,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时苒朝他挥挥手:“快回去吧,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一声。”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声音轻快,“别忘了我们的芒果千层之约!”
陆屿喑站在台阶下,看着她汇入地铁站的人流,身影渐渐模糊。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和温度。
他站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才缓缓转身,走入相反的夜色里。
胸口那块常年冰封的角落,因为刚才那些琐碎的对话、那个小小的约定、和手心短暂的紧握,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她知道他不再是那个阳光少年了。她知道他伤痕累累,满身枷锁。可她还在试着,用她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哄他,一点点把他从阴霾里往外拉。哪怕只是让他暂时忘记沉重,只做一个被她念叨着办公室趣事、约定着去吃甜品的普通男人。
对陆屿喑来说,这就够了。
这足以支撑他,在下一个漫长的、见不到她的“轮空”日子里,继续沉默地守护,继续等待那偶尔降临的、带着她手心温度的“路过”。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觉得,今晚的秋风,好像没有那么刺骨了。他甚至开始期待,下次见面时,她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的、琐碎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烦恼或趣事要分享给他。
那个阳光活泼的陆屿喑或许已经死了。但时苒似乎正在用她的方式,试图在这个被打击得面目全非的躯壳里,重新点燃一簇小小的、只属于她的火苗。
哪怕火光微弱,也足以照亮他前行的、黑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