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
日历无声地翻过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时间像最严谨的钟摆,分秒不差地流逝,却在沈彦的心上凝固成了一块沉重、冰冷、无法融化的坚冰。
他坐在宽大却空旷的书房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早已冷却的骨瓷杯。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生机勃勃。而这所有的光与影,落入他眼中,都失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
他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拥抱自己的姿势,环住了双臂。
沈彦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波澜不兴。
幼年时,父母给予的并非温情,而是精确到毫厘的期望与冰冷的礼仪训导。
貌合神离的夫妻,相互出轨,却要求他们的孩子成为完美的继承人。
他们忙于构建自己的商业帝国,亲情是可供计算的资源。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只他偷偷养在花园角落里、会蹭着他掌心喵喵叫的白色小猫,是如何被父母发现后,以“玩物丧志,不够优雅”为由,微笑着、毫不留情地“处理”掉的。
那一刻,他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在心底,脸上挂起了第一副完美的假面。
后来,是身边那些恭敬而虚伪的同学、伙伴。
他们围绕着他,因为他是沈彦,是沈家的继承人,他们的笑容、赞美、甚至争执,都带着精心计算过的分寸感,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假面舞会。他游刃有余,甚至以此为乐,将人心当作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局。
回望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他以为自己早已构建了坚不可摧的堡垒,用理智和冷漠将那颗或许曾经柔软过的心层层包裹。
他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
那些属于普通人的、激烈的、失控的情感,与他绝缘。
可是……为什么时苒总是那么不同呢?
最初,他真的只是将她视为一只偶然闯入视野的、有趣的宠物。
那么怯懦,那么不起眼,像墙角颤抖的苔藓。他想把她圈养在身边,看着她因为自己的施舍或捉弄而露出各种生动的表情,或恐惧,或无奈,或短暂的放松。
这能给他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微妙的快乐。至于时苒怎么想?他并不关心。他的快乐是唯一的准则。
然而,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
是她明明害怕得浑身轻颤,却在他因为噩梦惊醒(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而周身散发低气压时,下意识地、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抱住他吗?
那细微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暴戾。
是她第一次喝到他亲手泡的瑰夏咖啡时,被那极致的苦味冲击,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却还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只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又委屈地看着他吗?那一刻,他竟觉得比欣赏任何名画都要有趣。
还是那些他强行留宿她的夜晚?开始时她总是僵硬得像块木头,背对着他,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当她真正睡着后,又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像寻求温暖的小兽,温缓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胸膛。
天知道,拥着这具柔软、温暖、带着淡淡馨香的身体入睡时,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怎样陌生而汹涌的、几乎让他战栗的幸福与安宁。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财富、权力或算计中获得过的满足。
他是什么时候,不再是“以为”自己快乐,而是真正地、不受控制地……需要她了呢?
他精心构筑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理性堡垒,被这个看似最脆弱的女孩,用最无声的方式,凿开了一丝裂缝。而某种他以为早已死亡的东西,正顺着那裂缝,悄然滋生。
所以,当她就这么凭空消失,像一滴水蒸发于沙漠,他才体会到了这种……心如刀绞的滋味。
这不是计算内的情绪波动,不是可以分析的利弊得失。这是一种纯粹的、野蛮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对她安危的恐惧,像无数细密的针,日夜不停地扎刺着他的神经。
她吃得饱吗?那个连辣都不敢吃太多、对食物挑剔又隐忍的丫头,在外面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她穿得暖吗?冬天那么冷,她离开时带走的衣服够不够?
她会害怕吗?在陌生的地方,没有熟悉的人,她那社恐的性子,会不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
她……会想起他吗?想起他这个带给她的恐惧远比快乐多、这个令她并不开心的人?
或者……
沈彦猛地闭上眼,不愿意再去想那个最黑暗的可能。
她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带着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像疯了一样寻找,却始终石沉大海。她就像人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是因为那些她讨厌的存在吗?
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那些贪婪地吸吮她血肉的亲人?
那个道貌岸然、以“教导”为名行控制之实的“老师”江叙?(他绝对不是在说自己!)
还是……那个同样令她恐惧、厌恶的……他自己?
是他,一步步将她逼到绝境吗?
沈彦垂下眼睫,灯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也清晰地照见他眼底那片无法掩饰的、如同墨渍般晕开的青黑。
这六个月,他几乎没有一夜安眠。一闭上眼,就是她最后看着他时,那带着惊惧、麻木、或许还有一丝恨意的眼神。
他曾以为,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是一种高级的享受。
他曾以为,掌控她的一切,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心痛”的能力。
可现在,这迟来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无比清晰地告诉他——
他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他真的……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痛了。
可现在,这颗他以为早已死去的心,正因为一个女孩的消失,而在无人可见的黑暗深处,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哀鸣。这痛苦如此真实,如此剧烈,让他再也无法用任何假面或理智去掩盖。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在无尽的悔恨与寻找不到的焦灼中,品尝着这份名为“时苒”的、独一无二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