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收摊的时候,一家人都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但当赵美兰打开那个破旧的木头钱箱,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钞票,“哗啦”一下全倒在地上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疲惫,被眼前的景象冲刷得一干二净。
毛票、块票、拾元的“大团结”,花花绿绿的一大堆,铺满了半边地面。
赵美兰没说话,当着所有人的面,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地数钱。
她的手指快速捻过纸币,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首最动听的催眠曲。
“……一百五,一百六……”
顾建军的喉结紧张地滚动着。
“……一百七十二块……五毛!”
赵美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一天!
就一天!他们卖了一百七十二块五!
刨去成本,纯利润将近八十块!
顾建军看着那堆钱,两只手都在发抖。他一个大男人,辛辛苦苦在土里刨食一年,风吹日晒,到手的纯收入都摸不到这个数的边儿!
顾卫国也彻底看傻了。
他今天就喊了几嗓子,跑了几趟腿,这就挣了这么多钱?这比天上掉馅饼还离谱!
“妈……这……我们今天……”他舌头都捋不直了。
“对。”赵美兰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里面,有你爸扛货的力气,有你哥当模特的功劳,也有你当托儿的功劳。”
她从钱堆里抽出两张一毛的票子,递到顾卫国面前。
“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顾卫国愣愣地,是屏着呼吸,接过了那两毛钱。
纸币有些旧,软塌塌的,上面印着拖拉机的图案。
可就是这么两张小小的毛票,攥在他手心里,却滚烫得像两块烙铁。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
一股灼热的、陌生的情绪从他胸口猛地窜起,冲得他鼻子发酸。
那是一种被人认可的,挺起胸膛的,自豪的感觉。
晚饭,桌上摆着一大盆红烧肉,酱红油亮,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赵美兰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大块,轮到顾卫国时,筷子一转,又多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给他。
“奖励你今天干活卖力。”
顾卫国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冒着油光的肥肉,再看看被他小心翼翼揣在兜里的两毛钱,他第一次觉得,这肉,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吃完饭,赵美兰还没开口,他自己就从书包里掏出了作业本,坐到了顾晚秋身边。
“姐,这个字咋写,你教教我。”
晚秋看了他一眼,拿起笔,一笔一划地教他。
赵美兰在灯下纳着鞋底,余光瞥见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她对顾卫国的“投资改造计划”,成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家服装摊,成了县城集市最扎眼的存在。
赵美兰的生意经,简单,粗暴,却刀刀致命。
林深是“活模特”,往那一站,就是行走的广告牌。他那张冷峻的脸配上时髦的喇叭裤,简直是少女杀手,勾得那些想学时髦的小年轻挪不动道。
顾建军是“老实人”,负责收钱看摊。他那张饱经风霜、一看就不会骗人的脸,成了中年顾客的定心丸。
顾卫国是“气氛组”,在人群里一惊一乍,一会儿喊“这衣服真带劲”,一会儿嚷“再不抢就没了”,把气氛烘托得烈火烹油。
而赵美兰自己,就是运筹帷幄的总指挥。
“靓女,这裤子再便宜点嘛,二十五太贵了。”一个年轻姑娘捏着裤腿,满眼渴望。
“这还贵?”赵美兰嗓门洪亮,穿透力十足,“这可是从粤州坐火车来的!你摸摸这料子,多厚实!穿上它,你就是咱们县最靓的妞!到时候追你的小伙子能从街头排到街尾!为了这个,二十五块,值不值?”
一番话,说得那姑娘脸红心跳,一咬牙,掏钱了。
“大姐,这电子表咋卖?”一个中年男人问。
“三十五!日本机芯,走时准得很,还能看日期!戴上这个,比那上海牌手表都有面子!”
其实她哪知道什么机芯,批发市场老板随口一说,她就敢照着吹上天。
这个年代,信息就是钱。谁的嘴会说,谁的故事编得好,谁就能把钱从别人口袋里掏出来。
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
第一天一百七,第二天破二百,第三天直接干了三百块!
钱箱里的钱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毛票块票,到后来全是十块的“大团结”。
每天晚上收摊回家,最激动人心的仪式,就是数钱。
赵美兰把钱哗啦一下全倒在炕上,一家人围着那座“钱山”,眼睛里都闪着狼一样的绿光。
顾建军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他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帮着数钱了,只是偶尔会走神,觉得自己这前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顾卫国每天都能领到两毛到五毛不等的“工钱”,这取决于他当天“表演”的卖力程度。
他把钱都攒在一个铁皮糖盒里,每天睡觉前都要拿出来数一遍,咧着嘴傻笑。他学习的劲头也空前高涨,因为赵美丹许诺了,期末考试进全班前十,就奖励他一块电子表。
林深的变化是最大的。
他不再是被动地杵在那儿,而是开始悄悄观察赵美兰怎么跟人讨价还价。
赵美兰也乐于教他。
“看见刚才那个人没?问价的时候眼睛乱瞟,那是探价的,不是真心买。对这种人,报实价,爱买不买。”
“还有那个大妈,把衣服线头都快揪出来了,说明她抠门,但又想要好东西。对这种人,你就得玩命夸咱的货有多耐穿,一件顶别人两件,让她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
林深把这些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刻进了心里。
有一次,赵美兰去上厕所,让林深看摊。
一个穿着白衬衫、手腕上戴着表的年轻人过来问价:“小兄弟,这裤子怎么卖?”
林深学着赵美兰的样子,板着脸:“二十五,粤州货,不讲价。”
“便宜点,学生没钱。”年轻人开始磨。
林深打量着他,干净的衬衫,亮晃晃的手表,这哪像没钱的样子。
他心里有了底,冷着声说:“明码标价。你要是真心想要,我送你一副蛤蟆镜,配这条裤子正好。”
那蛤蟆镜是进货时白送的,一分钱不要。
年轻人眼睛就亮了,他正想买副墨镜耍酷。
“行!成交!”
等赵美兰回来,林深把这事一说。
赵美兰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力气大得让他一咧嘴。
“臭小子,行啊!都会搞捆绑销售了!有前途!今晚给你加个鸡腿!”
林深被夸得耳根发烫,但心里却有一股滚烫的岩浆在翻涌。
这是他第一次,靠脑子,而不是拳头,办成了一件事,还挣到了钱。
这种感觉,比打赢十场架还他妈的爽!
短短一个星期,三大包货就卖掉了一大半。
家里的钱箱,已经换成了一个装苹果的大木箱子,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
赵美兰粗略一算,刨去所有成本,纯利润,已经超过了一千块!
一千块!
在这个工人月工资普遍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笔钱,简直就是一笔巨款!
顾建军看着那一箱子钱,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翻个身都怕床底下藏着贼。
他现在看赵美兰,眼神都不一样了。
以前,他觉得这婆娘疯了。现在,他觉得她就是下凡的财神爷!
他不再有任何质疑,赵美兰说什么,就是圣旨。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每天扛货搬东西,任劳任怨,比生产队的老黄牛还勤快。
家里的气氛,也从未有过的和谐。
每天晚饭桌上必有肉,一家人围着,一边吃饭,一边复盘当天的生意,商量第二天的“销售策略”。
晚秋的学习突飞猛进,当家管账的经历,让她整个人都变得自信大方,管起顾卫国来,颇有几分赵美兰的影子。
顾卫国在金钱和美食的双重刺激下,也彻底变了样,每天跟着出摊,回来就老老实实写作业,像换了个人。
看着这一切,赵美兰知道,她的“家庭改造计划”,初见成效。
然而,钱的腥味,最是藏不住。
老顾家在县城摆摊,一天能挣百八十块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飞回了清水村。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跟着起来了。
有人羡慕:“老顾家祖坟这是冒了多大的青烟,娶了个会下金蛋的媳妇。”
但更多的人,眼珠子都嫉妒得发红。
“切,不就是投机倒把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放前些年,这可是要被抓起来枪毙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