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模糊的人影猛地打开房门,快速地从一楼游走到了二楼,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将新到手的书页在灯下展开。
岸边露伴渴望更多,渴望拼凑出那个男人完整的画像,尤其是那从尖锐到温和的惊人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不过当目光落在开头,他意识到这又是一段童年往事,甚至比之前那段海堤上的冲突发生得更早时,一丝熟悉的烦躁再次掠过心头。
“又是童年……”露伴几乎要习惯性地抱怨这偏离他目标的“无用”信息,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他没有立刻否定,只是带着一种“好吧,让我看看这次又是什么”的、略显无奈的心态,开始了翻译。
他对这种翻译工作逐渐变得熟练,看到了不熟悉的词组时,也会随手翻开意大利词典。
露伴带着筛选信息的目的开始浏览。
布列塔尼咸腥的空气、放学后的小巷、霸凌场景……他甚至能预见到那个蓝发男孩即将遭受的推搡、嘲笑和抢夺了。
这种有预感的情节让露伴有些意兴阑珊。
天呢,真是可怜。
“用嘴叼起来……这个地区的小鬼在童年时期完全没人教养吗?”露伴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的手指划过“被砸烂的苹果”这个短语,对书页里的内容有些感到烦闷了。
这不是普通的欺负,这是一种极具侮辱性的、试图彻底摧毁尊严的行为。
他下意识地代入了一下,一股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意悄然滋生。
不过露伴很快读到了关键转折——原来小梅戴脑海里还会回想的养父母模糊而温暖的身影吗。
不过沉默却坚实的温暖,与眼前践踏这份温暖的暴行形成了尖锐对比。
……说够了吗?
当这沙哑的、压抑到极致的声音通过翻译映入脑海时,露伴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好像逐渐可以透过这些文字听到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的脆响。
然后他就看到了小梅戴抬起头时,那双深蓝色眼睛里死寂的冰冷和骤然爆发的、令人胆寒的戾气。
露伴的呼吸屏住了。
他的翻译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每一个词都仔细斟酌,生怕错过任何一丝情绪的微妙变化。
他重新经历了小梅戴那毫无章法、却充满原始暴烈力量的反击——头槌、烂苹果糊脸、疯狂的拳打脚踢,甚至用上了指甲和牙齿。
那不是训练有素的格斗,那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用尽一切手段进行的、绝望而凶狠的生存之战。
露伴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理解这种爆发。
在那种极致的羞辱和压迫下,沉默的承受或许才是更不可思议的。
他甚至在心里无声地为那记精准的头槌和糊脸的苹果叫了一声……不,岸边露伴不会为这种粗野的行为喝彩,但他必须承认,这种最直接、最野蛮的反抗,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残酷的诗意。
当他读到梅戴站在那儿,微微喘气,眼神冰冷茫然,默默捡起书本,在吓呆的霸凌者注视下挺直脊背离开时,一种复杂的情感在露伴胸中翻涌。
不算是同情。
像是一种共鸣,是对一个灵魂在绝境中被迫亮出獠牙、完成初次蜕皮的深刻认知。
他看到了“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孤狼般的冷硬”,看到了“心里某些柔软的部分被亲手封存”。
这段记忆完美地解释了海堤上那个更加冷漠、更加熟练使用暴力的男孩是如何诞生的。
原来今天拿到的内容是源头,是性格转折的起点。
太棒了!
露伴的创作本能再次被点燃。
他几乎能立刻画出那个小巷中,男孩从隐忍到爆发的一系列充满张力的分镜!那眼神的变化,从死寂到疯狂再到冰冷的茫然……每一个瞬间都是绝佳的特写素材!
然而,就在他完全沉浸其中,渴望知道第一次反抗之后这个人的心态具体会如何变化,如何巩固这种“冰冷的坚硬”,如何面对后续可能的报复时——
叙述再次,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了。
“又来了!!!”
露伴几乎要抓狂了!
这种“寸止”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加折磨人!
他刚刚被带入故事的旋涡,刚刚触摸到角色蜕变的核心瞬间,刚刚燃起最旺盛的探究欲和创作欲,线索就硬生生断掉了!
他烦躁地扔下笔,在工作室里来回踱步,脑海里全是那个瘦削、挺直、却背负着刚刚觉醒的冰冷决绝的背影。
他知道后面还有故事!一定还有!
第一次反抗后的孤立?养父母的反应?其他孩子的态度转变?
这些细节才是填充角色血肉的关键!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追寻宝藏的探险家,已经看到了藏宝洞入口闪烁的金光,甚至已经摸到了几块散落的金粒,却发现自己被一堵机关墙挡在了主藏室之外!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这种求知欲被强行中断的焦躁,几乎让他坐立难安。
露伴猛地坐回椅子上,再次拿起那张书页,反复阅读最后几段,试图从字里行间榨取更多信息,但徒劳无功。
故事就停在那里,留下无尽的悬念和想象空间。
这种感觉带来的不仅仅是烦躁,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情感上的决堤。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最初那样,纯粹以旁观者和取材者的心态看待梅戴的过去了。
这些记忆碎片太真实,太有冲击力,它们正在他心中拼凑出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怒、会挣扎的灵魂。
他开始……在意后续了。
是了,不仅仅是想知道为了创作,更是……想了解这个人本身。
想知道那个被迫用冰冷坚硬武装自己的孩子,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样子的。
这种微妙的情感变化让露伴过度不适,他习惯性地想将其归咎于“为了更好的创作”,但内心深处知道,并不全然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灵感已经如同沸腾的岩浆,但他需要更多的“燃料”才能让它完美喷发。
他盯着工作台上那张书页,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下一次,他必须想办法找到连接这些童年碎片与现在这个梅戴之间的至关重要的、缺失的桥梁——无论需要用哪种语言去解读,无论内容有多么沉重。
他拿起笔在速写本上三两笔就画下了小巷中那个眼神凶狠、进行着绝望反击的形象,又能在抬头的时候看到他最一开始画下来的那张梅戴在海边的速写。
两者并置,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故事感。
岸边露伴知道,他彻底陷进去了。
比起作为漫画家对素材的沉迷,现在更像是作为一个试图解读一个复杂灵魂的、无法自拔的读者。
而阅读的代价,是随之而来的、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情感共鸣,与求知欲无法被一次性满足的、甜蜜而痛苦的煎熬。
不过在此之前,露伴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连几天都是这种废寝忘食的状态,就连水都忘了喝,他掰了掰手指,已经快要三天没喝水了。
该死。
他得赶快调整一下状态,至少不能在外出的时候被察觉出来异样。
还有一件事,这是新的一周,该画一下《粉红黑少年》的稿件了。
不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紧张的大事。露伴脑袋一昏直接倒在了地上,嘴角扯出释然的笑容。
他现在的脑袋里那些真实的“灵感”一抓一大把,每周要上交的稿件,约摸一晚上就能画完。
所以现在,露伴需要一个悠长的休息时间,即便这个“床”硬邦邦的,不太舒服。
在给自己放了个假后,这次露伴几乎是屏住呼吸,激动地将新的书页放在自己桌子上。
当他意识到这次的内容终于触及了他一直追寻的核心——神秘的、与“StANd”相关的部分,并且发生在梅戴的少年时期时,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就是这里了,连接过去与现在,解释那非人伤痛的钥匙,或许就在其中!
他迫不及待地投入翻译,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行字。
描述还在理解的范畴内——与成年地痞的冲突,力量悬殊的对抗,幼狼般的凶狠反击,然后是被彻底压制,被重击……
读到梅戴被摁在鹅卵石上,头部遭受重击,温热粘稠的血液糊住视线,意识在冰冷中消散时,露伴的指尖微微发凉。
残酷而真实。好的。
接着,他读到了关键处——那声来自左耳深处、像是回响一般濒死的哀鸣与最后的护主本能。
“回响……?” 露伴低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心脏狂跳。
这是什么?一种内在的力量?一个守护灵?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触碰某个非凡领域的边缘。
接下来是男人们将“尸体”抛入海中。
黑暗又冰冷,生命迹象即将完全消失……
就在这一刻,描述变了。
模糊的虚影浮现,散发出奇异的生物信息流,如同无数微小的灯塔水母,覆盖在致命的伤口上。
然后是那些让露伴瞳孔骤缩的文字——细胞逆向运作,退化、分解、回溯、重生。
头骨弥合,血管重塑,脑组织重建!
“这……这不可能!”露伴失声低呼,双手猛地撑开桌子,他的视线在书页和词典上对应的词意来回转,好像被书页上描述的超现实景象烫到了。
这不是医学,这也不是科学!
这是……神迹?
还是某种可怕的、违背自然规律的力量。
他脑海中瞬间炸开,之前获得的所有线索疯狂地串联起来。
Spw记录中游走于“生物学死亡”边缘的状态。
被称为“StANd”的、与病人产生“谐鸣”的神秘能力。
长期“休眠”后极度衰弱的体质。
以及眼前这段发生在少年时期的、字面意义上的死而复生!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个人在之后人生里经历过的、那场导致他需要Spw全力救治的“休眠”,根本不是第一次!
他“死”过两次……不,在露伴没有阅读到的地方还有可能存在更多!
这个认知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岸边露伴过去所有的推测和想象。
他一直以为梅戴的特殊是源于某种重伤或罕见的疾病,也或许与Spw的秘密研究有关。
但露伴万万没想到,根源竟是这种……这种堪称“复活”的、非人的能力!
一种面对完全未知、超越理解范畴存在时的本能震撼战栗感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他强迫自己继续坐下来读下去,翻译着复活后的代价——爆炸性增强的、地狱般的听觉超载。
少年在海水中痛苦蜷缩,爬上岸后趴在石头上干呕,感觉脑袋快要裂开。
小镇居民的恐惧低语,“海里的怪物”……
露伴的手微微颤抖。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在海堤上眼神凶狠的孩子,会变成如今这个温和隐忍的人。
为什么他对声音如此敏感,左耳后会有那样的光芒。
为什么他的过去如此沉重,需要被深深埋藏在最里侧的部分。
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让露伴感到一阵眩晕,他双手戳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脑海中翻涌着少年梅戴在海底被幽白鳞光包裹重生的诡异画面,与他记忆中现在梅戴那双沉静地承载了无尽过去的深蓝色眼眸重叠在一起。
现在露伴脑袋里太冗杂了,混合着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敬畏与混乱。
他窥见的不是一段故事,而是一个奇迹,一个悲剧,一个超自然存在的核心秘密。
“回响”……“StANd”……
这两个玩意儿是一体的吗。
这种让死者苏生的力量,就是Spw记录中提到的东西?
这个人他……究竟是什么个什么东西?
露伴感到自己一直以来对“真实”的认知正在被颠覆,他追求的极致真实,难道也包含了这种神话般的范畴吗。
他再次看向那张书页,目光落在最后一段。
“那次复活,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让他永远铭记:活下去,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无尽的负担。”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攫住了他。
不仅仅是取材者的兴奋,不仅仅是创作者的好奇,这其中夹杂着一丝对于背负着如此命运之人,产生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他终于明白了梅戴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深海般的孤寂感从何而来了。
岸边露伴,这个一直以来自信能掌控一切、洞悉人心的漫画家,第一次在面对一个并不简单的“素材”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认知的极限。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蕴含着惊天秘密的书页收好,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
露伴知道,他现在已经触碰到梅戴绝对不能为外人道的核心区域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没有画画也没有记录,只是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前,任由这段刚刚读到的、关于死亡与复生的记忆,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过于庞大的真相,来重新审视梅戴·德拉梅尔这个人,以及他自己这场越来越危险的“取材”行动。
他好似可以听到从深海传来的、宿命的回响,正在他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时间在期待和无数的规划之下无形加速起来,不知道过了一天还是两天,露伴又下手了,然后他成功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将这次撕下来的两张带回家摆放好。
他为自己喝彩,也从各种角度来说为慢慢恢复健康的梅戴而感到高兴——梅戴的身体逐渐强健起来的话,他也就可以多撕一张了。
露伴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接近某个关键的节点,一个解释梅戴·德拉梅尔如何从那个海边的孤狼,蜕变为如今这个温和学者的核心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第不知道多少次地陷入了探索之中。
起初,他的表情还带着惯常的探究和冷静。
好的,塔罗占卜,给那个“回响”命名为[圣杯Ace]——一个带着神秘色彩却又符合其水母形态的名字。
水母形态。这也是梅戴第一次清晰地正视那个存在。
这细节让露伴挑了挑眉,记录了下来。
然后,他读到了那个关键事件,露伴的呼吸微微一滞。
梅戴体内被压抑的凶性彻底爆发,那种不计后果的狂暴……这确实与他之前读取的记忆一脉相承,就算是“死”过一次,梅戴依旧如此我行我素。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露伴的意料。
养母赶来,没有责骂,而是用力抱住了他,直到他停止挣扎。
当晚,那句简单却蕴含着温暖和力量的话,通过他自己一字一字翻译出来的结果,重重砸在露伴的心上。
“梅戴,力量是为了守护,而不是为了摧毁。我理解你的愤怒,但不要让愤怒吞噬你,那样你就和伤害你的人没有区别了。”
我理解你的愤怒。
露伴拿着词典的手,微微顿住了。
在接连阅读了梅戴那么多充斥着孤立、暴力、冰冷和“非人”恐惧的记忆后,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清澈地听到了一个真正理解、并且试图引导这个危险少年的声音。
不是恐惧,不是排斥。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极其陌生地涌上了露伴的喉咙。
他迅速将其归咎于长时间翻译导致的干涩,用力清了清嗓子,但目光却无法从那句话上移开。
他继续读下去。
养父带他出海,在风平浪静中,梅戴听到了鲸歌。
“空灵、复杂、悠长的歌声……充满了情绪和一种庞大的包容感,能穿透世间,直至引起他那颗孤独的心脏逐渐跳动,并与之共舞。”
露伴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又代入进去了,几乎听到那段描述——通过文字唤起的、一种浩瀚而悲悯的共鸣。
那是超越人类语言的理解,是孤独与孤独之间的遥远致意。
他看到了梅戴如何被震撼,如何第一次感受到不需要暴力也能进行的“倾听”与“表达”。
之后就是那个决定性的瞬间了,梅戴第一次主动选择的放下。
“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战胜内心的恶魔。”
露伴凝视着这一行文字,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亲眼见证、也参与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发生在一个灵魂内部的战争与和平。
那个蜷缩在海堤上的、眼神凶狠的男孩;那个在海底“复活”后承受着听觉地狱的怪物;那个为了保护妹妹可以化身凶兽的人……在这一刻因为一份无条件的理解,因为一段浩瀚的歌声,因为对家人的责任与爱,第一次、主动地、选择了克制,选择了另一条路。
“想要被世界倾听,首先自己要学会倾听世界,并用世界能理解的方式去表达。”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答案,清晰地印在书页上,也印入了露伴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