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很快活地结束了一天,将康一和亿泰先后送到他们各自的住处互相道别后,梅戴最后陪着仗助踩着月色,走到了东方家附近的街道拐角。
夜色已深,白日的喧嚣彻底沉淀下来,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孤零零的路灯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圈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啊,对了,德拉梅尔先生,”就在准备推开自家院门的前一刻,仗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转过身来,语气轻快得像只雀跃的小鸟,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老妈和爷爷他们明天下午的火车就该回来啦,超——棒的温泉之旅正式结束。”
梅戴闻言,唇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抹极其温和的笑意,深蓝色的眼眸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柔光:“那真是太好了。”他声音舒缓,带着真诚的欣慰,“朋子女士和良平先生一定度过了一段非常放松、非常愉快的时光,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嘿嘿,希望是吧。泡了那么久的温泉,老妈肯定皮肤都变好了。”仗助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随即挥了挥手,“那先生,我就先回去啦,明天见。”
“明天见,仗助。”梅戴微微颔首。
看着仗助脚步轻快地跑过小院,身影没入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家门,直到听见隐约的门锁合拢声,梅戴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缓缓转过身。
他并没有立刻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迈步,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不经意般掠过了空荡荡的街道,最终投向了对面一处光线难以企及的、被浓稠阴影彻底笼罩的角落。
那里,乍看之下空无一物,只有夜风吹拂着墙头野草的细微晃动。
梅戴浅蓝色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并没有提高音量,只是用那特有的、清朗而平和的声线,如同在与一位隐身的朋友闲聊那样轻声开口道:“进行了那么久的‘护卫任务’,还不打算出来和我说说话么?”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要回家咯。”
话音落下,周围依旧只有夜风穿过树叶缝隙时发出的、如同低语的沙沙声。
梅戴却并不着急,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种了然的确信,早已穿透了那片黑暗,看到了隐藏其中的存在。
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团浓郁的阴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开始细微地流动、变形。
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如同从夜色本身中剥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缓缓步出。
正是空条承太郎。
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被点破行踪的讶异或是不悦,似乎对于梅戴能如此精准地察觉到他的存在早已习以为常。
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跨过了不算宽阔的街道,来到了梅戴身边,两人并肩站立,恰好处于路灯光晕的边缘,一半沐浴在昏黄的光线下,一半仍浸润在清冷的月色里。
“今天还开心吗?”承太郎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微微侧头,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那双浅绿色眼眸却清晰地落在梅戴脸上,问出了一个与他平日风格迥异、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梅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一抹真实而愉悦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使得他那张在夜色中显得过于白皙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深蓝色的眼眸如同映入了星子,格外明亮:“嗯,”他点了一下头,软软的浅蓝色发丝晃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暖意,“很开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着白日的喧嚣与色彩,语气中不由得多了一丝回忆的暖意:“这种活动真的很有趣。热闹,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能看到很多平时见不到的有趣东西。”他的目光微微放远,又想到了那如云的樱花和熙攘的人群,“我还在想,可不可以给你们都带一些特色的东西留作纪念。但好像樱花这样漂亮的花儿,盛放的时间都很短呢……最美的时刻转瞬即逝,转眼就凋谢了,总觉得有些可惜。”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淡淡的惋惜,像是为这无法留住的美丽而轻叹。
但随即,梅戴话锋一转,像是要驱散这丝惆怅,又像是要分享一个秘密,他伸出手,低头在自己那个看起来颇为随性的帆布包里仔细地摸了摸,然后动作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什么东西,摊开了白皙的掌心。
那是六朵樱花。
它们并非自然界中即将凋零的脆弱花卉,而是由一种半透明的、内部仿佛有微弱能量流动的材质构成,泛着极其细微、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浅蓝色莹光。
花瓣薄如蝉翼,边缘细小的锯齿、中央的脉络,所有纹理都清晰细腻到了极致,形态更是栩栩如生,每一朵都保持着飘落瞬间最优美的姿态,有的完全舒展,有的半开半合,甚至连那欲坠未坠、灵动翩然的韵味都被完美地凝固、保留了下来。
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梅戴的掌心,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月华凝练般的柔和光泽,在夜色中显得既梦幻又奇异。
“不过……”梅戴微微低下头,凝视着掌心那六朵奇特的、承载了记忆的樱花,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没有惊扰这份静谧的美丽,“这是[圣杯]制作出来的。它捕捉了樱花飘落时,与空气摩擦最细微的声响、振动以及它们最终的形态,将它们……嗯,像是制作成了一种基于声音的立体标本?”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承太郎,将手掌往前稍稍送了送:“挑一朵自己喜欢的吧。剩下的几朵,我过段时间找机会给其他人带过去。”
承太郎深邃的目光垂落,久久地凝视着那些悬浮于梅戴掌心之上的、精致的“声纹樱花”,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梅戴会意,将那六朵微光闪烁的樱花轻轻倾倒,转移到了承太郎宽大的掌心里。
温暖的手心与有些冰凉的柔光花瓣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然而,承太郎并没有立刻低头去挑选,他的视线率先从樱花上移开,重新抬眸,将梅戴的脸框入自己的视野,帽檐下的眼神专注,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问出了那个从他现身起就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你已经没事了吗?”
梅戴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为何。
他摇了摇头,脸上绽放出一种混合着如释重负和些许新奇发现的欣喜笑容,语气肯定:“嗯,没事了。不仅没事,”梅戴特意强调,甚至带着点分享好消息的愉悦,“说起来,正是在今天试着使用能力制作这些小东西的时候,我才更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似乎真的已经没有大碍了。之前偶尔会出现的滞涩感,还有使用过度后左耳这里隐隐的抽痛感,这次完全消失了。”他抬起手指撩开耳边的发丝,轻轻点了点自己左耳后那片皮肤,“以后或许可以适当尝试做一些进一步的康复训练了。”
承太郎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梅戴的脸上、尤其是他提及的左耳部位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似乎在细致地甄别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确认那份轻松并非强装出来的表象。
直到梅戴眼中那抹真实的欣喜与肯定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他才几不可察地收敛起了审视的目光。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自己掌心里那六朵承载着春日声音的樱花。
承太郎的手指在那几朵泛着微光的花束上方缓缓移动,带着一种与他平时雷厉风行风格不符的迟疑与慎重,最终,越过了那些形态最完美、色泽最莹润的,指尖轻轻落在了其中一朵看起来稍微小巧些、花瓣边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被夜风亲吻过的自然卷曲的“樱花”上。
“就这个吧……”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程度的认可。
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拈起了那朵被他选中的小花,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作轻缓地将其收进了自己白色风衣的内侧口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
“看来你选了一朵很特别的。”梅戴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些,语气温和地评论道,带着一丝了然。
见承太郎收下了那朵特殊的樱花,梅戴便也自然地迈开了步子,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缓步走去。
承太郎没什么犹豫,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保持着一致的步调,穿行在杜王町寂静的夜街上。
走出一段距离,梅戴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打破了这份静谧:“其实,今天在公园里,我隐约就感觉到附近有股熟悉的‘气息’了。只是人太多,声音太杂,无法完全确定。”他侧头看向承太郎帽檐下的侧脸,“直到临近结束的时候,在一片相对安静的角落才叫我终于捕捉到那一点……属于[白金之星]的、独特的频率波动。你那时候就一直都在附近,对吗?”
承太郎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目光平视着前方被路灯照亮的街道,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啊。”
算是承认。
“所以,”梅戴继续问道,语气平和,没什么质问的语气,只有纯粹的好奇,“你并没有真的离开杜王町,是因为调查还没有结束,对吗?关于那支‘箭’什么的。”
“嗯。昨天早晨我收到一通电话,对方拿你作威胁,要我赶紧离开杜王町,所以今天我就来看看你……”承太郎的回答依旧简洁,但这次多了几句解释,他的理由充分且合理,“而且‘箭’的下落不明,在虹村形兆之后出现的那个替身使者更是关键。杜王町这块地方,替身使者的聚集程度太不正常了,如果‘箭’不能及时回收,隐患太大。”
梅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用更轻缓的语气问道:“那……既然决定留下来,为什么一开始没想着告诉我?”他顿了顿后继续补充道,“如果不是我今天恰好‘抓’到你,你打算一直这样在暗处看着吗?”
这次,承太郎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半分,帽檐似乎压得更低了些,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避梅戴的目光。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梅戴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承太郎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沉闷。
“……‘正常生活’。”他吐出了这几个字,像是有些艰难,“你说想过一段‘正常生活’。”
他侧过头,浅绿色的眼眸在阴影中看了梅戴一眼,又迅速移开,望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建筑轮廓。
“我不想打扰你。”他的声音很平缓,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你刚离开Spw的保护区,身体还在恢复。那些事情和那些麻烦……我以为不让你知道、不把你卷进来,这样对你最好。”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了。”承太郎的话锋微微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静的评估和些许无奈的认命,他说出了理智层面的考量,这同样无懈可击,“你是替身使者,梅戴。只要你还拥有[圣杯],只要你还生活在这个镇上,麻烦就会自己找上你,就像安杰罗那次一样。把你排除在外,既不现实,也可能更危险。”
然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承太郎的声音似乎又低沉了几分,几乎融入了夜色里。
他像是无意识地抬手,用指节顶了顶帽檐,一个细微的、泄露了某些情绪的动作。
“……而且。”承太郎继续说着,接下来的话语比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更难启齿,“在Spw的时候的,那十二年里……”
他的语速变得有些慢,似乎在挑选着合适的词语。
“我也经常会想到你。”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足够清晰,“一开始只是想知道你恢复得怎么样,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之后就会想,你醒来后还会不会记得我们……什么的。”
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看梅戴,而是固执地盯着前方地面上的某一条向前延伸的砖缝。
“但是基金会那边总在说你处于关键观察期,不能接受探视。”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股压抑感却隐隐传递出来,“只能等。”
“所以,”承太郎终于结束了这段简短的、却包含了巨大信息量的剖白,总结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硬,却掩不住底下那点近乎蛮横的执着,“既然你现在就在这里,在我能管辖到的地方……那些‘不打扰’的规矩,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说完了。
没有更多的解释,也没有期待回应,只是重新将双手插回口袋,恢复了之前沉默前行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段话只是夜晚空气的一次偶然波动。
梅戴静静地听着,脚下步伐未停。
承太郎的话语,从最初的理性分析,到后来的意图,再到最后那几乎可以称之为任性的坦白,像几块拼图,完全拼凑出了他留在杜王町的完整原因。
梅戴深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微微闪动,里面有了然,有动容,最终化为一片温和的宁静。
他没有去看承太郎此刻不太自然的表情,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自家公寓楼那依稀可辨的轮廓,轻轻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
“原来是这样。”梅戴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惊讶,没有怨怼,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暖意,“我知道了。”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没关系”,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我知道了”就已经接纳了所有。
而原本到梅戴的公寓不过短短五分钟的步程,然而今夜,这段路却被两人走得格外缓慢,脚下踩过的都是流淌的、不愿疾驰而过的时光。
沉默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薄纱,包裹着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历经岁月沉淀的安宁。
脚步放得极缓,以至于平时忽略的细节都变得清晰——路灯下飞舞的小虫,邻居家窗口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响,以及彼此几乎同步的、轻缓的呼吸声。
终于,还是走到了梅戴所住的公寓门口,那扇熟悉的门在月光下泛着冷清的光泽。
两人在门前停下脚步。
“我到了。”梅戴转过身,面向承太郎,浅蓝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脸上带着未散的温和笑意,深蓝色的眼眸在楼门口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亮。
承太郎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梅戴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落在梅戴脸上。
短暂的停顿。
夜晚的微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
“承太郎,”梅戴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想进来喝杯茶吗?”
梅戴能看见承太郎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然后脸上好像红了一些,他摇了摇头,郑重地开口:“下次再喝……”然后他看着梅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转身面向门锁,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在梅戴准备推开门的那一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种话不要对别人说。”
“为什么?”梅戴推门的动作微微一顿,回过头,对上承太郎在阴影中依旧锐利却似乎柔和了几分的目光,不知道承太郎这样的意思。
“没什么。”承太郎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晚安,早点休息吧。”
梅戴没有计较,他唇角弯起点了点头:“你也是,承太郎。回去的路上小心,晚安。”
没有更多的道别语,梅戴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没有立刻关上,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内,对外面的承太郎挥了挥手。
承太郎站在原地看着他,帽檐下的脸部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了,但他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挥动了一下,算是最后的回应。
直到看着梅戴的背影彻底被门隔开消失在视野中,承太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站在原地,又静静停留了几秒,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份独自一人的夜色。
随后他抬手习惯性地压了压帽檐,转身,迈开步伐,高大的白色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杜王町深沉的夜幕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