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阿布德尔脸色铁青,试图向梅戴的方向挪动,但断臂处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眩晕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坚持住!梅戴!不要放弃意识!”他只能提高声音,用话语激励,希望能唤回同伴逐渐涣散的意志。
伊奇喉咙里发出焦急而愤怒的呜噜声,它不顾自己的伤势,用三条腿踉跄着蹦到梅戴身边,用鼻子急切地拱着梅戴未受伤的右臂,湿热的舌头舔舐着他冰冷的手指,试图用这种方式传递一丝温暖和坚持。
梅戴躺在冰冷的血泊中,视线因极致的疼痛和失血而模糊、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同伴们焦急的呼喊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随着鲜血从正抽搐着的腿部创口快速流逝,冰冷的麻木感开始沿着四肢蔓延。
他感受到波鲁那雷夫那几乎实质化的焦灼目光,听到阿布德尔强作镇定的鼓励,还有伊奇那湿漉漉却温暖的触感。
“哈啊……”他艰难地翕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淹没,“好像这次,又要拖累……大家了……”
“别说傻话!!”波鲁那雷夫拖起了梅戴的上半身,几乎是吼了出来,他眼眶通红,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是我……是我们没能保护好你!撑住!一定、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的话语与其说是在安慰梅戴,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
办法?
梅戴涣散的目光无力地望向那不断逼近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圆环。
空间越来越小,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瓦尼拉·艾斯的疯狂和决绝远超他之前的任何预估,而他们……伤痕累累,弹尽粮绝,似乎真的已经走到了命运的终点,所有的智谋和勇气在绝对的力量和疯狂的意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死亡的圆环还在以令人窒息的稳定性不断收紧,可供立足的空间已不足数米见方,如同暴风雨中即将沉没的孤舟甲板。
破碎的地板边缘之外,便是吞噬一切的虚无深渊,空气中弥漫着石膏粉尘、硝烟与浓重血腥混合的绝望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对不行!”阿布德尔嘶声吼道,他额头青筋暴起,因失血过多而视线模糊,断臂处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防线。
然而,守护同伴的本能压倒了这一切,阿布德尔榨取着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暗红色的能量再次于掌心汇聚。
一道远比之前稀薄、光芒黯淡的壁垒艰难地具现出来,如同风中残烛般横亘在收缩的黑暗与濒临绝境的众人之间。
结晶结构不再完美,边缘处不断有能量碎屑剥落消散,显然已是阿布德尔强弩之末的极限了。
“呜……汪!”伊奇明白这是最后的关头,它强忍着肋骨可能断裂的剧痛,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它所剩无几的精神能量化作涓涓细流般的沙粒,像富含生命的粘合剂,迅速附着、渗透进阿布德尔的结晶壁垒之中,试图用沙的韧性弥补火焰能量的不足,为这脆弱的屏障增添最后一分厚度。
沙与火的力量,在这绝境中悲壮地融合,筑起一道象征着不屈意志,却又无比脆弱的最后防线。
“波鲁那雷夫!带梅戴走、快!”阿布德尔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比谁都清楚这屏障连一次呼吸的时间都撑不住,他只希望能用这最后的闪光,为波鲁那雷夫争取到将梅戴从最中心的死亡点拖离的、哪怕只是瞬息的机会——尽管这所谓的“安全”也正被急速压缩,转瞬即逝。
波鲁那雷夫眼眶欲裂,目光扫过拼尽全力的阿布德尔和伊奇,又落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梅戴身上,巨大的无力感和灼烧般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他发出压抑的低吼,身体先于思考行动,弯腰试图将梅戴抄起,拖离那不断逼近的黑暗前沿。
然而,在[亚空瘴气]绝对的力量面前,重伤之下的顽强防御显得如此徒劳,如同正午太阳下的露珠。
那收缩的黑暗圆环没有丝毫迟滞,如同碾压蝼蚁般,无声而坚定地撞上了结合了沙与火的壁垒。
咔嚓——轰!
先是结晶结构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紧接着是沙粒被彻底湮灭时发出的、沉闷得让人心悸的轰鸣。
合二人最后之力构筑的防御,在接触的瞬间便土崩瓦解,连一丝像样的阻挡都未能形成。
防御破碎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如同无形的海啸般宣泄而出。
首当其冲的阿布德尔和伊奇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如同破旧的玩偶般重重砸在后方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墙壁残垣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呃啊——!”阿布德尔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都错了位,剧痛淹没了意识,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只看到一片猩红。
伊奇则只发出一声短促至极的哀鸣,撞墙后软软跌落在地,四肢轻微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动静,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屏障破碎的余波也将刚触碰到梅戴身体的波鲁那雷夫震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梅戴身上。
他猛地回头,只见战友生死不明地倒在废墟中,而那道吞噬一切的黑暗,在粉碎防御后,只是象征性地微微一顿,便继续以不可阻挡、甚至更加迅疾的速度向内收缩!
梅戴就倒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下蔓延的鲜血几乎要流淌进那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混蛋!!”两难的绝境让波鲁那雷夫发出了绝望的咆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不甘与痛苦。
碾盘般的黑暗圆环没有丝毫怜悯,稳定而高效地压缩着最后的生存空间。
波鲁那雷夫目眦欲裂,看着生死不明的战友,又看向血泊中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梅戴,那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逝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下意识想要冲过去,哪怕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梅戴前面!
“简!别过来……”梅戴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气。
他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如同大理石雕塑,但那双因失血而显得有些黯淡的深蓝色眼睛,却死死锁定了波鲁那雷夫,传递着清晰的阻止意味。
“听我说……用[战车]……把阿布德尔和伊奇……送到‘那个区域’。”
“‘那个区域’?”波鲁那雷夫一怔,大脑在极度的紧张中飞速运转,随即顺着梅戴艰难转动视线示意的方向看去——是已经被[亚空瘴气]碾过、墙壁和地板消失,只剩下残破边缘的“安全区”。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梅戴的意图。
瓦尼拉·艾斯为了确保吞噬的彻底性,他的移动轨迹必然紧贴尚未被吞噬的残余结构,而那些已经被光顾过的区域,反而形成了短暂的安全死角。
没有时间犹豫,这是梅戴用最后清醒的意志换来的指示。
“[战车]!”
[银色战车]残存的身影化作一道银色的疾风,在圆环即将吞噬阿布德尔和伊奇所在位置的前一刹那,一手一个猛地将他们拖拽起来,以极限速度冲向了那片已被吞噬过的边缘地带,将两人妥善安置在相对安全的位置。
几乎就在[银色战车]带着两人前脚刚离开原地的瞬间,死亡的黑暗无声地蔓延而过,将他们刚才倚靠的那片残垣彻底从世界上抹除,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此刻,房间内的局势清晰得令人绝望:
阿布德尔和伊奇重伤昏迷,被安置在边缘的安全区,如同暴风眼中暂时平静的一隅,但等到这一波的“清剿”后,风暴最终依旧会席卷一切。
波鲁那雷夫站在安全区的边缘,脚下是最后的边界,与房间中心隔着正在急速缩小的死亡地带,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而梅戴则独自倒在最中心,身下是一片刺目的殷红血泊,左腿和左臂的残缺触目惊心,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移动能力,成为了不断缩小的死亡圆环第一个、也是最醒目的吞噬目标。
最后的收缩速度快得惊人,黑暗如同拥有生命的潮水,带着冰冷的意志涌向中心。
“不——!梅戴!”波鲁那雷夫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进那致命的区域。
“别动!!”梅戴用尽最后的气力喊道,声音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你过来……也只是多送一条命而已,这样是毫无意义的……”
波鲁那雷夫的脚步骤然僵死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
拳头攥得如此之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脚下的地面上。
他只能像一座充满痛苦的石雕,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绝对终结的黑暗边缘,距离梅戴的身体越来越近,五米、四米、三米……那种缓慢、精确、无可阻挡的逼近,比任何利刃加身都更加折磨灵魂。
而波鲁那雷夫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他走向注定的毁灭。
梅戴涣散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上残破的吊灯阴影,感受着身下地板传来的、空间被寸寸吞噬时那细微却清晰的震动越来越近。
极致的痛苦和大量失血让他的意识如同漂浮在迷雾中,但一种奇异的冷静,如同灯塔般指引着他最后的思想。
瓦尼拉·艾斯的疯狂执念、空间收缩那规律到刻板的模式、还有那次看似泄愤实则精准针对他感知能力的突袭……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他濒临熄灭的思维火花中碰撞、盘旋。
死亡的气息已经拂上面颊,冰冷而真实。
然而,梅戴的眼神却在涣散与清明之间挣扎,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简……”他忽然极其轻微地唤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如同耳语,几乎要被黑暗吞噬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淹没。
然后,在波鲁那雷夫模糊的泪眼中,他看见梅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美,如同月光下平静的海面,却也因此时此刻而显得无比破碎,就像是一触即碎的琉璃。
“替我……再去尝一次……坎卡莱的牡蛎吧。”
那句话,带着海风的咸涩和遥远记忆里阳光的温度,轻飘飘地落在这片绝望的残骸之上。
死寂,如同厚重的裹尸布,骤然笼罩了整个空间。
[亚空瘴气]那令人窒息的嗡鸣与吞噬声,在收缩至房间正中心那一点时,戛然而止。
像一个贪婪的巨兽终于餍足,陷入了沉寂。
先前被黑暗笼罩的区域显露出来——那已不能被称作“房间”,更像是一个被无形巨勺狠狠挖走的、光滑得令人心悸的球形凹陷。
墙壁、地板、天花板,凡是被那黑暗触及之处,都留下了坑洼不平、边缘光滑得诡异的断面,如同被精心雕琢过的毁灭艺术品。
唯有房间最边缘侥幸残存的些许建筑结构,还能勉强辨认出这里曾经的轮廓。
连声音似乎都未能幸免于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真空般的绝对寂静,压迫着幸存者的耳膜。
在那片新生的、象征着绝对虚无的凹陷中心,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粘稠的黑暗再次如沥青般蠕动起来。
一个头颅从中缓缓、极其谨慎地探出。
瓦尼拉·艾斯脸上扭曲着狂热与满足交织的狞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双眼确认敌人已被彻底碾碎、化为最基本粒子的战果,他渴望着将这完美的胜利作为至高无上的贡品,献给远在楼上的dIo大人。
然而,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如同细针般刺破了这片死寂,也刺穿了他的狂想。
“晨安……您睡醒了?”
瓦尼拉·艾斯脸上的狞笑瞬间冰封,转化为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猛地抬头,循着那嘲讽意味十足的声音向上看去——
映入他收缩瞳孔的,是悬浮在空中的梅戴!
梅戴如同一个破碎后又被勉强拼接起来的人偶,浑身浸透在尚未干涸的血泊中。
左臂肘部以下的空缺和左腿外侧肌肉消失的伤口狰狞可怖,鲜血仍在缓慢渗出。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约莫生命力已随时会从这具残破的躯壳中流尽,微弱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
然而,梅戴确实还活着,只不过不是站在实地上,而是被三种颜色的力量托举着,悬浮在离地约两米的高度,那双深蓝的眼眸虽然黯淡,却依然带着一丝嘲弄,俯视着下方的瓦尼拉·艾斯。
“咳……看来……你失算了……”梅戴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精准投出的匕首,直刺瓦尼拉·艾斯的心脏。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应该被[亚空瘴气]彻底吞噬了才对!
瓦尼拉·艾斯的理智在尖叫。
奇迹的发生,仅在刹那之间。
就在那贴地而来的死亡黑暗即将触及梅戴后背的千钧一发之际,三道微弱却蕴含着不屈意志的光芒,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倔强地亮起。
在凹陷的边缘,阿布德尔几乎已完全被黑暗吞噬了意识,剧烈的内伤和断臂的失血让他视野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挣扎跳动的微弱鼓声。
然而,当梅戴生命濒危的极致危机感如同电流般穿透浑噩,这位忠诚的人儿,凭借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猛地抬起了仅存的左手。
他甚至无法清晰思考,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驱动——[红色魔术师]的虚影在他身前摇曳浮现,不像往日那般炽热澎湃,只射出一道细弱、摇曳却异常温暖的橙红色火焰流。
这火焰如同风中残烛,却精准地跨越了空间,成为了托举的第一块基石,那是阿布德尔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的火光。
几乎在同一时刻,不远处,伊奇瘫软在瓦砾中。
它瘦小的身体因内伤而剧烈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作为一只崇尚生存本能的波士顿梗犬,它本应选择蜷缩起来保存最后一丝力气。
但此刻,某种超越本能的东西在驱动着伊奇——是同伴的气味,是那个总是安静、身上带着海水般温和气息的人类濒死的信号。
伊奇发出了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吼,用前爪死死扒住地面,顽强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愚者]的沙子感应到了主人决绝的意志,不再需要明确的指令,自动从它周身汇聚,形成了一只看起来细瘦、甚至有些扭曲,却无比坚定的沙之手。
沙子簌簌作响,带着伊奇最后的力气,义无反顾地伸向了梅戴的方向,构成了支撑的骨架。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梅戴, 在意识即将被剧痛和虚无吞没的边缘,他感受到了那两股来自同伴的、微弱却坚定的牵引力。
执念让他压榨出精神深处最后一丝火花。
[圣杯]残存的、几乎透明的几条浅蓝色触须,如同濒死水母最后的挣扎,顽强地向上方伸展、缠绕,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缓冲与最后的升力。
这三股力量——火焰的温暖、沙土的坚韧、水母触须的柔韧——来自三处跨越空间的意志与羁绊,在梅戴身下共同编织了一个简陋、摇摇欲坠却至关重要的临时平台。
就在吞噬空间的边缘掠过梅戴身下地面的那一瞬间,这个由信念铸就的平台险之又险地将他的身体抬离了死亡线,提升到了吞噬无法触及的半空。
这奇迹般的合作,在瓦尼拉·艾斯现身确认战果的瞬间,也耗尽了阿布德尔和伊奇最后的气力。
阿布德尔的手臂无力垂下,火焰彻底熄灭,意识沉入黑暗;伊奇再也支撑不住,脑袋耷拉下去,连呜咽的力气都已失去。
而梅戴,早就成了悬浮在这片毁灭虚无中,吸引瓦尼拉·艾斯全部注意力的唯一焦点,也是为真正杀招铺就的、最完美的诱饵。
“不可能!你这该死的——”瓦尼拉·艾斯的惊愕如火山喷发般转化为滔天暴怒,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违背常理的生还景象牢牢攫住,完全未能察觉到,在他身后的上空,一道银色的身影已如同锁定猎物的猎鹰,蓄势待发。
就在瓦尼拉·艾斯因梅戴而分神的这一刹那——
梅戴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将这承载着所有信任与最终决意的呐喊,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上啊!简·皮耶尔·波鲁那雷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