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意识如同潮水般时涨时落。
在接下来模糊的时间里,梅戴大部分时候都沉在昏沉的睡梦里,或者是一种极度疲惫的半梦半醒之间。剧烈的感官过载和身体深处传来的修复性疲惫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将他牢牢压在旅店的床上。
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外界放大了无数倍的嘈杂声响和光线对他意识的粗暴侵入。脚步声、谈话声、引擎的轰鸣、甚至空气的流动,都化作尖锐的针,刺得他脑仁隐隐作痛。
梅戴本能地寻找缓解的办法,而唯一有效的方式便是喝水和再次沉入不受控制的睡眠,不过到头来梅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会舒服一些。
不过这断断续续的清醒间隙中,有一个画面总是稳定地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阿布德尔。
无论梅戴何时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这个高大的占卜师总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如同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而且几乎每次梅戴睁眼之后的几秒钟,阿布德尔都会感受到。
虽然有时梅戴睁眼的时候阿布德尔似乎在闭目养神,但更多的时候,梅戴都能感受到那双带着沉重情绪的目光是从自己睁眼之前就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梅戴无力去解析的东西——担忧、宽慰,还有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深的愧疚。
可当梅戴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想告诉他不必如此,想问问波鲁那雷夫和花京院是否安全,想知道敌人最后怎么样了……
但每一次,极度的虚弱和立刻卷土重来的昏沉感都会抢先一步攫住了他。
言语的能力被剥夺,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安心的念头——大家都在,阿布德尔在这里守着——然后梅戴便再次陷入黑暗的睡眠。
他甚至有些不能确定那沉默的守护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
再一次醒来时,周遭异常平稳的晃动和引擎的低频噪音率先被他过度敏感的感知捕捉。不是酒店房间的静止,而是在移动……在车上?
梅戴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巴士车厢略显陈旧的顶棚和阳光透过拉着一半的窗帘。
有些刺眼。
他转动着有些生锈的大脑,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
这一次,感觉似乎好了一些。脑海中的尖锐嗡鸣减弱了许多,变成了低沉的背景噪音,身体的沉重感也稍有减轻。他微微偏过头。
自己旁边的座位上坐着的是花京院,他正望着窗外出神,侧脸显得有些安静,刚刚好像也是在枕着他的肩膀来着。
而稍远处,乔瑟夫和承太郎坐在另一排座位上,那波鲁纳雷夫……
梅戴的目光定格在斜后方。波鲁那雷夫并没有独自坐着,他旁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女性,穿着朴素的当地服饰,低着头,似乎对窗外的景色也毫无兴趣,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
波鲁那雷夫似乎正试图和她搭话,身体微微侧向那边,脸上带着他特有的、有点大大咧咧的笑容,但明显能看出一些刻意和勉强。
“听好了,我一般可是不会教训人的啊。”波鲁那雷夫的声音传来,似乎在急切地和那个女性说话,“那些脑子不好使的家伙之所以脑子不好使就是因为不管怎么讲他都听不懂。不过……欸,那个,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妮娜。”妮娜有些冷淡,这个名字也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口的,但丝毫没有浇灭波鲁纳雷夫的热切。
“真是个好名字啊,妮娜。我们接下来要经过圣城瓦拉纳西,你应该是那里好人家的女儿吧?你长得很漂亮,看着也很聪慧。我看人很准的哦,所以我要说你两句。”
那位名叫妮娜的女性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连点头都算不上,她的目光开始停留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荒芜景色上了,更是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吝啬给予。
“荷尔荷斯是个很坏的骗子,你完全被他骗了啊,你的父母看见你这副样子也会很难过的。”波鲁那雷夫的表情依旧认真,他摸了摸后脑勺,又用手比划着继续道,“我跟你讲哦,你不能这——样狭窄啊——”
说着,波鲁纳雷夫用手把自己的脸夹在中间,同时还眯着眼看着妮娜,还在苦口婆心地说着:“虽说坠入爱河的人真的很容易就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你不能这样看待事物啊。”
让梅戴诧异的是,波鲁纳雷夫讲着讲着就站了起来,生动形象地将拢在自己脸旁边的手给侧向打开,这样“视野”一下子就宽广了起来:“最重要的就是要冷静,要放宽视野啊!”
这次,妮娜甚至连那微小的动作都省去了,完全无视了身旁喋喋不休的银发男人,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哎。”旁边传来承太郎压低的声音,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前方的尴尬局面,或者说,单纯觉得波鲁那雷夫很吵,“又开始了。”
乔瑟夫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让他去吧,波鲁那雷夫也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已。”
梅戴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波鲁那雷夫的热脸贴冷屁股并不稀奇,他有时候确实会过于热情,不过……
看着和以前别无两样的波鲁纳雷夫,梅戴轻轻笑出声,然后因为沙哑的喉咙而下意识捂住了脖子轻声咳嗽了几声。
这动静惊动了旁边的花京院。他立刻转过头,看到梅戴清醒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梅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关切。
“……水。”梅戴看向花京院的脸,张了张嘴,有些费力地挤出一个字,“谢——”
“你先别说太多了。”说实话,花京院有些佩服法国人在礼仪方面遵循的严苛规则,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道谢。花京院连忙拿出水壶,小心地递到他嘴边。
但不知为何,这个女人冰冷的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出于内向或戒备。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空洞的漠然,让梅戴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协调。是因为自己刚刚恢复,就对氛围过于敏感了吗?
梅戴从花京院手里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清凉的水之后,感觉干涩灼痛的喉咙舒服了不少。他缓了口气,再次看向车厢,然后目光落回花京院身上。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浮上心头。
梅戴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过车厢,搜寻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没有。
那个总是在他醒来时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人,不在这里。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一点。“阿布德尔呢?”梅戴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一些,但就说话的分贝来说,这声音有点小了。
听到了梅戴的询问,花京院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僵,那抹惊喜悄然褪去,染上几分复杂。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乔瑟夫的方向。
乔瑟夫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站起身走到梅戴的身边;承太郎的视线也投了过来,帽檐下的眼神却让人有些难以捉摸;波鲁纳雷夫那边也停下了他的教导,第一时间看了过来。
“梅戴,你感觉好些了吗?”乔瑟夫微微蹲在梅戴的面前,他的声音听起来尽量轻松,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已经好多了,乔斯达先生。”梅戴点了点头,执拗地看着花京院,重复了一遍问题:“阿布德尔在哪里?他没上车吗?”
花京院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开口:“我们……已经在去瓦拉纳西的路上了。”
他停顿了一下,车厢里变得只剩下了引擎的轰鸣声。
梅戴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阿布德尔他——”花京院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无奈的叹息,“他走了。在你情况稳定下来、能长时间入睡之后,他就离开了。”
“离开?”梅戴一时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要去往哪里?”
“他说……”花京院深吸一口气,“他说他需要独自静一静,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总之,他说了很多自责的话,坚持认为他的离开对大家都好。”
花京院的语气充满了遗憾和无力感:“乔斯达先生劝过他,但他很坚决。阿布德尔认为他的存在或许只会带来不幸,至少在当时那一刻他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阿布德尔在上车之前,就和乔斯达先生坚持要离队一段时间。”
花京院没有详细描述阿布德尔离开时的具体情景,但那沉重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那绝非轻松的告别,而是一个被自责差一点压垮的人做出的艰难甚至可能有些绝望的决定。
“可是、可是我们之中没有人觉得阿布德尔会带来不幸。”梅戴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花京院,然后又看向乔瑟夫,“乔斯达先生……?”
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无助,乔瑟夫有些不忍面对梅戴的眼睛,但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证实了花京院的话:“他说等他想通了,或者如果我们需要他,他会想办法赶来的。但现在……他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那个笨蛋……”波鲁那雷夫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拳头握紧,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和沮丧,“我都告诉阿布德尔说那不是他的问题了!荷尔·荷斯的子弹是明显冲着我来的,而梅戴你……可恶!”
他也有些着急,有点组织不好语言了,不过波鲁那雷夫只是愤懑地攥了攥拳头,然后向前一步,在乔瑟夫让开了一点空间后,他颤抖地抬起手臂,隔着花京院将梅戴轻轻地抱住,声音湿漉漉的,带着点哭腔:“不过还好……还好你真的没事……”
波鲁那雷夫格外注意梅戴的状态,没抱一会儿就松开了手,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然后转身回到之前的座位上去了。
承太郎压了压帽檐,什么都没说,但周遭的气压似乎变得更低了一些。
梅戴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原来那些沉默的守护和沉重的目光背后,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心理负担。阿布德尔把一切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那份温柔和责任感已经到了一种近乎自虐的程度。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梅戴闷闷地说。
现在,他还把气氛稿毁了,真是糟糕。
……
巴士终于到站,随着一阵泄气般的刹车声停稳在了人声嘈杂的瓦拉纳西的车站。长时间的旅途和身体未愈的虚弱让梅戴在下车时微微晃了一下,走在他后面的承太郎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没事吧?”承太郎问。
“没事,谢谢您。”梅戴摇了摇头,借着承太郎的支撑站稳,用自己的头发捂着口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过于敏锐的感官依旧让他有些不适,但比起刚醒来时已经好了很多。
就在这时,准备提起行李的乔瑟夫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呃!” 他甩了一下右臂,然后看向刺痛的来源。
“出什么事了吗,乔斯达先生?”花京院立刻问道。
乔瑟夫皱着眉,只见他小臂外侧不知何时鼓起了一个硕大、红肿的肉瘤,颜色深得发紫,在周围白皙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没什么,可能是被什么虫子咬了的地方感染了细菌吧……”乔瑟夫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把胳膊举了起来让其他人看了一下。
明明表情看起来很痛呢。
梅戴看着乔瑟夫的表情,在心里说着。
承太郎的视线扫了过来,他上前一步,低着头仔细打量着那个肉瘤,帽檐下的眉头紧紧锁起:“老头子,这怎么看都不正常。”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从没听说过什么虫咬会立刻肿成这种样子。”
花京院也凑近观察,脸色凝重:“确实……这肿得太严重了。为了避免进一步恶化,还是去找医生看一下吧?”
波鲁那雷夫也拖着行李凑了过来,托着下巴观察那个肉瘤:“你们觉不觉得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人脸啊?”他指着肉瘤上隐约可见的凹凸纹路,“你看。像不像两个眼睛和一个嘴巴?”
“别开玩笑了,波鲁纳雷夫。”乔瑟夫一脸鄙夷地看向波鲁纳雷夫。
波鲁纳雷夫讪讪地笑笑,主动举手提议道:“抱歉啦,我陪你去医院吧。”
“哼,不需要,别把我当老年人。”乔瑟夫撇了撇嘴,他的态度异常坚决,目光扫过围过来的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地站在稍远处的梅戴和那个同样下了车、却只是静静站在人群边缘、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妮娜身上。
乔瑟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手臂上传来的阵阵抽痛,恢复了老前辈的语气安排着:“大家注意听,Spw基金会已经在克里克林酒店为我们预定了房间。承太郎、花京院、波鲁纳雷夫,你们先带梅戴过去安顿下来。我需要去附近医院处理一下这个肉瘤,很快就回来,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在周围逛一逛。”
承太郎和花京院了然地点点头。
“真是个不服老的老头子啊……”波鲁那雷夫嘟囔了一句,但也无可奈何。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妮娜,脸上又堆起了笑容,“那个……妮娜小姐,你对瓦拉纳西熟悉吧?反正现在时间还早,酒店也订好了,不如我先带你在这附近逛逛、找一找你的家在哪里?你知道哪里有好玩的地方也可以……”
妮娜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波鲁那雷夫一眼,眼神依旧像巴士上那样淡漠疏离。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头,似乎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视了一下站在旁边对着地图确定酒店地点的承太郎、花京院和梅戴,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然后,她才用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简短地说:“可以。”
波鲁那雷夫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那细微的审视,或者说被这个回答鼓舞了:“太好了!那我们走吧!”
妮娜避开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波鲁那雷夫有些尴尬地收回,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他对着承太郎他们挥了挥手:“那我们就先去逛逛了。酒店见!”说完,便兴冲冲地跟着妮娜走向了与乔瑟夫离开方向不大同的另一条街道。
梅戴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妮娜的背影。从下车开始,他就注意到,这个女人对乔瑟夫手臂上诡异的肉瘤没有丝毫好奇或惊讶,就像没看见一样。而在波鲁那雷夫提出邀请时,她那瞬间极其快速、几乎难以捕捉的审视目光,让梅戴根本不能忽略。
太奇怪了。她的冷漠不像是因为性格内向或警惕,更像是一种拥有强烈目的性的隐藏和隔绝。
梅戴的感官无声地拉响了警报,但缺乏证据让他无法开口说什么,只能将这份疑虑暂时压在心底。
或许那只是她平日里的处事作风呢。
梅戴在自己说服自己。
“我们也走吧。”然后承太郎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先去酒店。老头子和波鲁那雷夫应该都不会有事。”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事实,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似乎也想尽快安顿下来,这样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会更方便一些。
对于后者,梅戴十分赞同。
花京院点了点头,扶着梅戴的手臂:“嗯,走吧梅戴。在巴士上的时间不算短,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他看了一眼波鲁那雷夫和妮娜消失的方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也对那位过分冷淡的女性心存疑虑,但最终没说什么。
承太郎一手提着两包行李,一手拿着地图正在比对路线,三个人就这样朝着Spw基金会预定的克里克林酒店走去。
瓦拉纳西街头确实十分富有异域风情,但身处此地的梅戴此刻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悄然弥漫在空气里……
乔瑟夫诡异的伤势、态度冷漠的妮娜,都让梅戴觉得这次在这里暂时歇脚的旅途肯定十分颠簸。
不过目前来看,还是先找到酒店再说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