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路上的行程都十分顺利,比起前几天来说或许有些顺利得过头了,不过顺利是好事,现在很快就要抵达印度了。
梅戴有些忧心地站在几个人的后面,还没有上岸,他就能听到岸边嘈杂的声音了,有些是很蹩脚的英语,但更多的还是印度语。
印度语自己听不懂,事实上有很浓重印度口音的英语自己也有些听不懂。
“虽然马上就可以横穿印度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啊……”乔瑟夫皱着眉挠了挠脸侧,“在我的印象里,印度人好像只吃咖喱,而且很容易染上病。”
波鲁纳雷夫也探头看着站在舱门门口的阿布德尔,也有些担心地开口:“那我会不会因为文化差异而水土不服啊?”
阿布德尔略带自信地摇了摇头:“当然不会,这些都是误传啊。不用担心,这里可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对此,梅戴则是在越来越杂乱的声音里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有点肚子疼了,但这是必经之路,自己只能跟着乔斯达先生一起走。在船靠岸的时候,他只能扁了扁嘴,决定跟上大部队。
船只靠岸时发出的金属和石头相互摩擦的刺耳声响就让梅戴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变差了不少,不过之后的事实证明没有最差只会更差……
完全动不了啊……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
这幅场景是梅戴描述不出来的感觉,硬要说的话,很像一幅被狠狠揉皱了的油画画布,偏偏上面的颜料还没有晾干得彻底。
脚刚踩上这里的土地就感觉到了凹凸不平,空气之中还隐约悬浮着混沌的灰黄色尘土,不管是尘土还是其他什么味道,都让梅戴第一时间用自己卷卷的头发捂住了口鼻。
还好自己的发丝上还残留着上次洗头发留下来的玫瑰花的味道。梅戴暗暗称颂了一下海神。
不过最糟糕的还是声音。
实在是太乱太吵了,吵得梅戴已经没办法顾及自己被各种人拉扯的衣角了。
各种各样代步工具的喇叭响声此起彼伏、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在扯着嗓子喊叫、偶尔还会有牛的叫声。梅戴此时的脸色无比之差,他感觉自己被这两种“攻击”围攻得都快要晕倒了。
“小费,给我小费!”“大哥哥,不给小费上不了天堂哦——”
“需要我帮你拿行李吗?”
“想不想要纹身?很好看的。”“指甲油呢?需要指甲油吗?”
“要不要解毒药?可以保证你绝对不会吃坏肚子。”
“我可以带你去宾馆!”
“不要啊放开它,我什么都不需要!不用了谢谢!”波鲁纳雷夫有些绝望地扯着自己行李的袋子,他正在防止自己的行李被那个推销自己的男人抢走,但下一秒那个包裹就被不知道哪个小孩子蹭上了鼻涕,波鲁纳雷夫慌张地把行李高举起来,一边崩溃地说着,“不要把鼻涕蹭到上面去啊!”好的,现在知道是哪个小孩干的了。
再旁边就是乔瑟夫懊恼但无奈的声音:“啊……我踩到牛粪了,可恶。”
花京院有些无助地看向周围人,结果发现所有人都被牵绊住、根本没有人可以帮得上忙后有些头疼地开口:“我的钱包,已经被偷走了……”
……
好吵好难受。不行,已经……到极限了……
因为对于声音的敏感,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钻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一下子把大脑堵得死死的。
梅戴感觉声音和味道在渐渐随着思绪飘远,最终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
等到梅戴醒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在昏迷之前的杂乱声音已经全无,只剩下周围轻轻的说话声。
看来这个地方的隔音效果有点不太好。
他稍微动了动,抬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旅馆的房间内。梅戴双手撑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向窗户,暖黄色的夕阳阳光从玻璃照射进房间里,照在了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身上。
“……”梅戴眯着眼睛看了看,轻声开口,“阿布德尔先生?”
原本坐在桌子旁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阿布德尔回过神,他看见梅戴清醒了后站了起来:“你醒了就好。这里是你在加尔各的房间,有什么事情可以去隔壁找乔斯达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梅戴看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是开口叫住了他:“先生,请先等一下。”在阿布德尔转头看向他的时候,梅戴问道,“您知道简去哪里了吗?”
阿布德尔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眉宇间凝聚着沉重与一丝未能阻止同伴的挫败感。
就在梅戴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在想着自己是哪里冒犯到了阿布德尔的时候,他开口说道:“波鲁纳雷夫,他走了。”
“走了?”梅戴有些困惑,他的声音小了一些,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他去哪里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离开了。他要一个人去追那个杀死他妹妹的替身使者,那个J·凯尔。”阿布德尔重重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懊恼地捏着眉心,手指用力到几乎发白,“我们……我劝过他,和他说过敌人这样明显的挑衅就是利用他的仇恨设下了陷阱,单独行动太危险了!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他……他说这是他的私怨,而且从香港加入的时候就说是为了报仇才……”
阿布德尔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担忧,他有些自责。身为占卜师,他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但他没能劝说波鲁纳雷夫留下。
一时间,刚刚离开新加坡时的车厢内那种沉重的气氛再次弥漫开来。
梅戴静静地听着,深蓝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些暖色的阳光,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能想象出波鲁纳雷夫当时决绝而激动的样子,这份源自亲人受害的深切仇恨足以压倒对团队协作的考量和对危险的判断。
他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个令人担忧的消息。
然后,梅戴轻轻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赤着双脚踩在略凉的地板上。他抬起头,看向依旧沉浸在懊恼情绪中的阿布德尔,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阿布德尔先生,这不是您的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提出了一个有些突兀的请求:“那个……请问,这附近能买到比较甜的奶茶,或者类似……嗯,很甜很甜的印度甜品吗?”
“啊?”阿布德尔显然没跟上这跳跃的思维,他抬起头,困惑地看向梅戴,眉头皱得更紧了,“甜品?德拉梅尔,你现在想吃东西是好事,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波鲁纳雷夫他……”
梅戴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让阿布德尔觉得有些狡黠的笑意,但这笑意很快被一种温和的笃定所取代。他没有直接回答阿布德尔的疑问,只是轻声坚持道:“请先帮我买一些来吧,要特别甜的那种。这……会有用的。”
梅戴的目光清澈而真诚,让人难以拒绝他这显得有些古怪的请求。
阿布德尔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镇定,与刚才昏迷时脆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知怎的,他想起梅戴总是有些出人意料但往往切中要害的观察力,但有些可惜的是,每次梅戴做出判断的时候,都会被莫名否决或是忽视掉。
虽然不明白这甜食和波鲁纳雷夫的冲动出走有什么关联,但一种莫名的信任让他暂时压下了疑问。
“……好吧。”阿布德尔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知道附近有家店做的甜奶球甜得发腻,那东西应该符合你的要求。我这就去给你买。”他摇了摇头,满心疑惑,但还是决定先去满足梅戴这个奇怪的请求。
“非常感谢您,阿布德尔先生。”梅戴礼貌地颔首道谢,“可以稍微买多一些。”
看着阿布德尔带着一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表情推门出去,梅戴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加尔各答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口袋,也有些难受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啊……果不其然,一根都没给我留吗……”
……
翌日清晨的加尔各。
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旅馆的窗玻璃,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天空是压抑的灰蒙蒙一片。潮湿的水汽混合着尘土和某种香料的味道,从窗户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入,即使待在室内也能感受到外面那粘腻闷热的氛围。
旅馆一楼的餐厅里,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四个人围坐在的一张木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恰巴提薄饼、扁豆汤和一些腌制小菜。但从菜品被翻动过的痕迹来看,似乎谁都没有太大的胃口。
波鲁纳雷夫的缺席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而另一个空位也引起了注意。
乔瑟夫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薄饼,眉头紧锁,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向阿布德尔,语气里带着些长辈的关切:“德拉梅尔呢?那孩子昨天晕倒后就没再见到,他没事吧?怎么没下来吃饭?”
阿布德尔正端着一杯热茶,闻言,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是沉思的人被打断了思考。
他看起来休息得并不好,眼下淡青色的阴影告诉着其他人他可能一夜未眠的真相,不管如何,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阿布德尔还在为波鲁纳雷夫的事情忧心。
阿布德尔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声音有些低沉地回答:“梅戴他……早上我去看过他。他说昨晚没太睡好,而且没什么胃口,想再休息一下,就不下来用早餐了。”他没有抬头,避开了直接与乔瑟夫探究的目光长时间对视,转而看向自己面前的餐盘,仿佛在确认食物的样子,同时用一种自然得有些诡异的语调补充道:“不过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红润多了,只是需要安静待一会儿。不必担心。”
这倒是符合梅戴给他们的印象——身体不算强健,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只是瞧上去像个正常人,而且或许是由于他的替身和替身能力,他对环境变化和声音压力比较敏感。想必昨天港口那番可怕的“轰炸”就足以让他这种感官敏锐又毫无防备的人元气大伤了。
“真是够了。”承太郎压低了他的帽檐,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发出了一声惯常的、意味不明的低语。他面前的早餐几乎没动。
花京院用小勺搅动着面前的酸奶,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既为了独自离去的波鲁纳雷夫,也为了身体不适的梅戴。“希望他能好好休息。这里的冲击力对他来说确实太大了些。”他轻声说道,语气温和,似乎接受了阿布德尔的解释。
乔瑟夫皱了皱眉。或许是出于直觉,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可是阿布德尔给出的理由——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又完全合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两个都这样……波鲁那雷夫那家伙也是,德拉梅尔也是……唉,让他好好休息吧,恢复精神最重要。”最后也是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
餐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雨声和偶尔勺子碰到碗碟的轻微声响。
阿布德尔干巴巴地颔首,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拿起一块恰巴提,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
雨势比清晨时稍弱,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天空染成一片单调的灰霾。雨水混合着地面的尘土和不明污物,形成深褐色的泥浆,溅污了道路两旁色彩斑驳却难掩破败的墙壁。空气又湿又闷,裹挟着下水道隐隐散发的秽气、廉价香料的刺鼻味道和人群拥挤产生的汗味,令人窒息。
波鲁纳雷夫就穿行在这片令人不快的景象中。他那头显眼的银色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粘在额角和脸颊上,看起来狼狈不堪。但他完全不在意这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偏执和急切的火焰。
他拦住每一个看起来可能提供信息的人,用他有些法国口音的英语,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扭曲的特征:
“打扰一下!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一个非常特别的男人,他……他的两只手,都是右手!你明白吗?两只都是右手!” 他甚至会激动地比划着自己的手,试图让对方理解这个骇人听闻的生理异常。
不过回应他的大多是茫然的眼神、不耐烦的挥手驱赶、或是完全听不懂的印度语嘟囔。
时间在一次次徒劳的询问中流逝,就在雨势渐渐变得细密如雾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个蹲在街角十分不起眼的干瘦老头,在听到波鲁纳雷夫第无数次重复那个问题时,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用生硬的英语缓慢地说道:“两只……右手的人?”
“你见过他?你真的见过双手都是右手的男人?”波鲁纳雷夫的心猛地一跳,立刻蹲下身,急切地抓住老头的胳膊,“在哪里?”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老头被他抓得有点痛,皱了皱眉,但没挣脱。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街道斜前方一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方向。
波鲁纳雷夫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方向猛地望去,看到了在雨中行走的人,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雨水模糊了视线,他急切地用手背抹开脸上的水珠,努力聚焦。
街道上行人稀疏了不少。而在那人所指的方向,确实有一个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与周围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雨停。云层很快被风吹开,缕缕阳光射在路面上,让波鲁那雷夫的视线清晰起来。
波鲁纳雷夫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仇恨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和谨慎,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这个形象是否与他想象中的仇人完全吻合。
他猛地站起身,所有的疲惫和狼狈瞬间被汹涌的力量取代,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银色雄狮,毫不犹豫地、不顾一切地准备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疾冲而去。
但就在他刚想过去的时候,老头的一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诶……奇怪啊?有一个不见了,刚才还在的。”
“你说什么——?”波鲁那雷夫紧急刹住步伐,转头看向那个干瘦老头。
“就是跟那个男人是一起的。”
波鲁那雷夫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等到天空彻底放晴、那个在雨中行走的男人也彻底露面后,波鲁那雷夫才看清楚。
那个男人的双手,没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