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点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李乘风的脸,比那烛火还要白。他不是没见过世面,跟着张伟从京城一路南下,什么光怪陆离的阵仗没领教过?可今天这事,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大明文官的想象力极限。
“五艘卡拉克帆船,八百名士兵……”李乘风的声音发飘,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张伟,这……这叫‘协助’?这他妈是另一支远征军!”
他急得连脏话都骂了出来,可见是真的六神无主了。
原本是设了个套,请西班牙这条大鱼入瓮。计划周密,诱饵飘香,眼看就要收网了。结果呢?半道上杀出另一群鲨鱼,这群鲨鱼还打着“自己人”的旗号,说要来帮你一块儿捕鱼。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谁不知道,鲨鱼闻着血腥味来,可不分什么敌我,见着肉就咬。
“慌什么?”
张伟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最初的愕然只持续了三息,随即,那张让李乘风越来越看不懂的脸上,竟然又浮现出一种……兴奋。对,就是兴奋,像是赌徒看到了荷官派发的绝世好牌,又像是饿了三天的饕餮客,看见人给他端上来一盆佛跳墙。
他拿起那封葡萄牙总督的亲笔信,凑到烛火下又看了一遍,嘴里啧啧有声:“瞧瞧,瞧瞧人家这文采。‘扞卫上帝在东方的荣耀’,说得多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教皇陛下派来的天使投资人呢。”
“张伟!”李乘风急得直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这下怎么办?两支舰队,一支是饿狼,一支是猛虎,都要挤进长崎这个小羊圈!咱们这点人,这点船,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李大人,你这个比喻不对。”张伟放下信,慢条斯理地给他纠正,“第一,咱们不是羊,咱们是开羊圈的。第二,他们也不是来吃羊的,他们是来看中了咱们这个羊圈,想来入股的。一个想强行收购,另一个,想趁火打劫,顺便搞个溢价增发。这在生意场上,叫什么?”
张伟顿了顿,自己给出了答案:“这叫市场开始出现流动性溢价,是项目前景被高度看好的表现。是好事!”
李乘风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跟张伟的脑子,大概不是一个构造。什么流动性,什么溢价增发,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张伟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愉悦。
这个人,是真的不怕事大。或者说,他就盼着事闹大。
张伟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思路已经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许显纯。”
“在。”许显纯的身影从门边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去,把咱们的两位‘贵宾’,西班牙的莫拉莱斯船长和葡萄牙的迪奥戈老船长,都请过来。就说公司有重大利好消息宣布,要召开紧急董事会。”
“是。”
“另外,”张伟叫住他,“再准备一份‘账单’,比给西班牙人那份,再厚一倍。名目嘛……就叫‘第三方安全承包商引入暨风险对冲管理费’。”
许显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常年的职业习惯让他硬生生憋住了。他只是点了点头,身影便再次融入了黑暗。
李乘风看着张伟,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你还想跟葡萄牙人要钱?”
“怎么能叫要钱呢?李大人,说话要严谨。”张伟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我这是在为他们提供专业的、定制化的地缘政治风险解决方案。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要来,这消息值钱吧?我告诉他们,他们免于被西班牙人一锅端,这是不是服务?现在,我帮他们把另一支葡萄牙舰队也‘管理’起来,避免了他们在长崎港内因为‘误会’发生火并,这算不算增值服务?收点服务费,合情合理。”
李乘风彻底放弃了与张伟争辩的念头。他觉得,跟张伟讲道理,就像跟一头准备吃人的老虎讲众生平等,纯属多余。
很快,莫拉莱斯和迪奥戈被“请”到了禅房。
莫拉莱斯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他显然已经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葡萄牙舰队到来的消息。在他看来,长崎的局势越乱,对他越有利。两个魔鬼打架,总好过一个魔鬼盯着自己。他甚至盼着葡萄牙人直接跟张伟开火,那样他说不定就能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而老船长迪奥戈,则是一脸的凝重与不安。他比莫拉莱斯更清楚,这支由澳门总督派来的“东方十字军”,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的指挥官,是葡萄牙国内某个大贵族的次子,一个狂热、傲慢且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那个人,可不会像他一样,跟一个东方的“商人”坐下来谈条件。
“二位,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张伟笑呵呵地请两人坐下,态度亲切得像是邻家掌柜,“刚刚收到一个好消息,咱们的‘上帝在东亚地区独家代理权’项目,又吸引来了一位重量级的战略投资者。”
他晃了晃手里的那封信。
莫拉莱斯冷笑一声:“张大人真是好手段,瞒着我们,还跟葡萄牙人有另一笔交易。”
“不不不,莫拉莱斯船长,你误会了。”张伟摆摆手,“这位投资者,是不请自来的。他们听说了我们这里的商业机会,带着极大的诚意,和五艘卡拉克帆船、八百名士兵,前来洽谈。我本人,也感到非常意外。”
迪奥戈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知道张伟在说什么。这已经不是洽谈了,这是武装示威。
“张大人,”迪奥戈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支舰队,是澳门总督阁下派来的。他们的指挥官是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爵士,他……可能不太懂得东方的规矩。”
“不懂没关系,可以学嘛。”张伟笑得更开心了,“株式会社的企业文化,就是开放、包容、乐于助人。我们很愿意为新朋友提供‘企业文化与商业礼仪’的岗前培训。当然,培训费是要收的。”
莫拉莱斯眼中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了。他巴不得看到张伟跟那个什么爵士硬碰硬。
“好了,闲话不多说。”张伟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人,既然已经到了港外,就是客。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但是,生意场上的规矩,也不能乱。”
他的目光,在莫拉莱斯和迪奥戈脸上一一扫过。
“原本,是你们两家竞标。现在,多了一家。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个项目,含金量高,市场前景广阔。所以,之前的报价,恐怕都要重新评估了。”
他转向迪奥戈:“迪奥戈船长,你的新同事来了,还带了这么一份‘大礼’。这份‘大礼’的入场费,你觉得,应该由谁来支付呢?是算在你们葡萄牙的总投入里,还是让他单独开一个账户?”
迪奥戈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听懂了张伟的言外之意。这支舰队,名义上是来帮他的,但在张伟这里,却成了一笔需要他来买单的“负债”。
张伟又转向莫拉莱斯,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莫拉莱斯船长,你看,你的竞争对手,现在内部出了点小问题。一个想跟我谈生意,一个想直接上门抢生意。按理说,这对你是个好消息。但是,你想想,如果他们两家在我这里为了谁出价更高而打起来,最终和解了,那他们第一个要联手对付的,会是谁呢?”
莫拉莱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天真。在张伟这个魔鬼的棋盘上,棋子之间互相攻击,只会让下棋的人更高兴。最终,所有死掉的棋子,都会被他从棋盘上捡走。
“所以,”张伟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总结陈词,“局面虽然看起来复杂了一点,但本质没变。我,依然是庄家。你们,依然是玩家。现在,只是牌桌上又多了一个人,赌注变得更大了而已。”
“我决定,”张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天一早,我要亲自去港外,会一会这位阿方索爵士。我要当面问问他,他所谓的‘扞卫上帝的荣耀’,在我这个账房先生的账本上,到底值多少银子。”
李乘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劝,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禅房外,夜色深沉如墨。长崎港的海面上,风平浪静。但在所有人的心里,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张伟,正站在风暴的中心,手里拿着一支炭笔,准备给这场风暴,也标上一个价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如同雕像般的夸乌特莫克,忽然用纳瓦特尔语低声说了一句。
张伟愣了一下,随即翻译给已经麻木的李乘风听:“陛下问,又来了一群扛着十字架的强盗吗?”
张伟看着夸乌特莫克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用同样的语言,轻声回答:“不,陛下。他们不是强盗。”
“他们是新的货物,自己送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