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港的这场“加冕典礼”,本来是一出独角戏,主角是张伟,观众是大名,道具是夸乌特莫克。戏码叫“我给规矩下定义”,讲究个先声夺人,一锤定音。可就在这锣鼓喧天,马上就要唱最高潮的时候,后台冲上来一个不带妆的,自己给自己加了段戏。
岛津丰久。
萨摩岛津家的少主,九州这片地界上,出了名的愣头青,虎起来连自家老爹都敢顶。他就这么捧着个盒子,大喇喇地站在了广场中央,不像是来贺喜的,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气氛,瞬间就从庆典的火热,降到了冰窖里的温度。那些个刚刚还被张伟的“商业逻辑”唬得一愣一愣的大名们,这会儿全把脖子伸长了,眼珠子在张伟和岛津丰久之间来回转悠。有好戏看了。一个是过江的猛龙,一个是本地的地头蛇,这要是当场咬起来,那可比什么南蛮皇帝登基有看头多了。
李乘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张伟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可终究是空中楼阁,根基不稳。这楼阁最怕的,就是有人从底下给你来一记掏心窝子的。岛津家,就是这九州地底下,最硬的那块石头。
张伟脸上的笑,没变。就好像眼前这个捧着剑的年轻人,不是来挑衅的,而是来送点心的。他看着岛津丰久,就像看着一个颇有意思的晚辈。
“岛津家的心意,株式会社心领了。”张伟的声音不响,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只是,这‘合作开发’,听着新鲜。不知岛津大人,是想怎么个‘开发’法?”
他把那柄西班牙迅捷剑接了过来,没有看那锋利的剑刃,而是用指腹摩挲着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和独特的雕花。那动作,不像是在看一柄杀人的利器,倒像个珠宝商人,在估算这玩意儿能卖多少钱。
岛津丰久眼皮跳了一下。他预想过张伟的各种反应,或是震怒,或是警惕,或是虚与委蛇。唯独没想过是这种,这种把他精心准备的“王牌”,当成地摊货来估价的态度。
这是一种轻视,但又不是单纯的傲慢。这是一种把他和他手里的牌,完全拉到另一个维度去进行降维打击的玩法。
“张大人是明白人。”岛津丰久稳住心神,一字一句地说道,“萨摩的海岸,不比长崎。风大浪急,总有些迷途的羔羊会自己撞上来。我岛津家,不过是做了回好客的主人,替他们‘保管’了一些不方便携带的行李。”
他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这些行李里,除了些刀枪剑戟,还有些更有趣的东西。比如,懂得如何从矿石里炼出更纯的银子的工匠,还有画着我们闻所未闻的航海图的制图师。张大人,您说,这些‘资产’,若是只放在萨摩的仓库里发霉,岂不是暴殄天物?”
“轰”的一声,观礼台上的大名们脑子里炸开了锅。
银子!航海图!
这年头,什么最重要?不是地盘,不是粮食,是钱!是白花花的银子!有了银子,就能买铁炮,就能招兵买马,就能把隔壁家的地盘变成自家的。而日本最大的银矿,恰恰就在岛津家的势力范围内。可他们空有宝山,却受限于技术,炼出来的银子成色驳杂,远不如南蛮人带来的雪花银值钱。
现在,岛津家有了南蛮人的工匠!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航海图!这意味着岛津家可能开辟出不经过长崎,不经过株式会社的全新贸易路线!
这是要绕开平台,自己单干啊!
所有人都明白了岛津丰久的意图。他不是来砸场子的,他是来掀桌子的!他要用手里的这张牌,逼着张伟,这个九州牌局的新庄家,重新洗牌!
李乘风的脸色已经白了。他看向张伟,只见张伟依旧在把玩那柄迅捷剑,甚至还抽出来,对着阳光眯着眼看了看剑身上的血槽。
“好剑。”张伟赞了一句,然后把剑插回鞘中,随手递给了身后的许显纯。“做工精良,钢口也好。回头融了,看看能不能给咱们的飞刀配方提供点新思路。”
岛津丰久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伟这才抬眼看他,那笑容里,带着点说书先生看到精彩桥段的玩味。“岛津大人,你这个故事讲得不错。有悬念,有爆点,很吸引人。那么,说吧,你这个‘项目’,打算出让多少股份,又要寻求多少融资啊?”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懵了。什么股份?什么融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岛津丰久也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带了弹簧的那种棉花,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把自己震得生疼。
“我不懂什么股份融资。”岛津丰久沉声道,“我岛津家,要技术,要船,要平等的贸易权。长崎能卖的东西,我萨摩也要能卖。株式会社能走的航线,我岛津家的船,也要能走!我们要的,是合作,是平起平坐的伙伴!”
“伙伴?”张伟笑了,这次笑得有些开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岛津大人,你很有想法。但是,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你手里有的,只是‘产品’。你有银子,你有工匠,甚至你还有地图。但你没有‘市场’。你能炼出最好的银子,可你能把它卖到应天府的丝绸庄,卖到波斯商人的地毯上吗?你有最好的地图,可你的船,挂着岛津家的旗子,能安然无恙地穿过马六甲,得到沿途所有港口的补给和许可吗?”
张伟的声音陡然转冷,像一把冰锥,刺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我告诉你,你不能。因为‘市场’,‘渠道’,‘品牌’,‘信誉’,这些东西,都在我手里。你,不过是一个拿着一份优秀‘商业计划书’的创业者,跑到了行业垄断者的面前,说要跟他平起平坐。你觉得,这现实吗?”
他走下高台,一步步来到岛津丰久面前,个子明明比对方矮了半头,气势却像座山一样压了过去。
“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合作’。你还没这个资格。”张伟盯着他的眼睛,给出了自己的条件,“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代表株式会社,‘收购’你的‘草台班子’。你手里的工匠、地图,统统作价入股。我给你‘大明株式会社九州分部’副总裁的职位,兼任‘萨摩矿业与冶炼集团’董事长。我给你技术,给你三桅的福船,给你全世界的销售渠道。你替我管好南九州,你炼出来的银子,我们三七分,你三,我七。”
全场死寂。
大名们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是何等的霸道,又是何等的诱惑!这是要把桀骜不驯的岛津雄狮,变成株式会社门下的一条看门獒犬!
“那第二个选择呢?”岛津丰久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张伟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温暖和煦,却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个选择嘛……”他拍了拍岛津丰久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会宣布,你手里的西班牙工匠,是杀害大明商船船员的凶手,你岛津家窝藏罪犯,意图不轨。然后,我会让福岛正则的‘武装催收部’,开着咱们的‘经纬号’,去萨摩湾,友好地问候一下。到时候,你的‘资产’,就不是‘搁浅资产’了,而是‘不良资产’。处理‘不良资产’,我们株式会社,最专业了。”
岛津丰久的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带着微笑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恐惧。这不是战场上刀剑相向的恐惧,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被规则、被逻辑、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彻底锁死的绝望。
他输了,在开口之前,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广场上,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人的身上。这场加冕典礼,真正的主角,终于图穷匕见。
良久,岛津丰久抬起头,他没有看张伟,而是看向了金字塔顶端,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木偶一样,戴着华丽王冠的男人。
他的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和困惑。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问张伟,“他,算什么?他在这场生意里,又算哪一成的股份?”
他指着夸乌特莫克,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这个南蛮皇帝,这场荒唐大戏的核心,他真正的价值,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