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可老天爷要是想让你死,那是一更天都等不了。
蜂须贺正胜算计好了三更动手,结果老天爷二更天就翻了脸。这场风暴来得不讲道理,像个掀桌子的赌徒,把船上所有人的筹码都给扫进了海里。
冰冷,刺骨。这是李乘风坠海后唯一的念头。他一个自幼苦读圣贤书的文官,平日里连缚鸡之力都欠奉,掉进这翻江倒海的怒涛里,跟一块扔进磨盘的豆腐没什么区别,瞬间就要被碾个粉碎。他呛了几口又咸又苦的海水,手脚胡乱扑腾,可那点力气在巨浪面前,连个笑话都算不上。
完了。李御史心里一片冰凉。想我李乘风,十年寒窗,一朝登第,蒙天子隆恩,巡查海外,本欲宣扬天朝仁德,匡扶世间正义。没成想,这正义还没见到影儿,自己先要喂了王八。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夸乌特莫克在船舱里画下的那一幅幅血泪图画,佐渡岛,矿坑,枷锁,还有族人眼中熄灭的光。
“公道……”他绝望地吐出两个字,立刻被一个浪头灌了满嘴海水。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以为自己这辈子就算交代在这儿的时候,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后领,硬生生将他从往下沉的趋势里提了起来。
李乘风被人拖着,脑袋露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夹杂着雨水的空气。他扭过头,在闪电划破夜空的一瞬间,看清了那张脸。棱角分明,眼神如鹰,正是那个阿兹特克人的末代君王,夸乌特莫克。
夸乌特莫克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流血,鲜血混着雨水和海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蜿蜒。可他的一只胳膊,却像铁箍一样,牢牢地揽着李乘风,另一只手划着水,在浪涛中寻找着可以依附的东西。
李乘风愣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这个不久前还用最残酷的真相把自己“气”得吐血的南蛮王,这个自己本该以“天朝上国”官员身份去“开导”的亡国之君,此刻,却成了他在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夸乌特莫克显然没空理会李御史复杂的内心活动。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大明人,不能死。
他不懂什么“公道”,也不信什么“正义”。他的族人被屠戮时,这个大明人的“天朝”在哪里?他的帝国被焚烧时,这个男人口中的“圣人”又在哪里?他信的,只有力量,只有鲜血,只有太阳神的光辉。
可现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那幅“血泪图”,并且为此吐血的人。他的愤怒,他的震惊,他的信仰崩塌,夸乌特莫克全都看在眼里。这个书生,就像一块海绵,吸满了自己族人的苦难。那么,在海绵被挤干之前,它就必须存在。
夸乌特莫克拖着李乘风,在海里浮沉。他不像李乘风那样惊慌失措,常年在特诺奇蒂特兰湖区长大的他,水性极好。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战士,他在绝境中,总能比别人多看到一线生机。
他看到了一截断裂的桅杆,像一条黑色的巨蟒,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时隐时现。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力,拖着李乘风,朝着那个方向游去。李乘风也明白了过来,他不再是累赘,咬着牙,用他那点可怜的力气,配合着夸乌特莫克划水。
一个浪打来,两人被拍进水里。夸乌特莫克把他顶上去。又一个浪打来,夸乌特莫克被一块漂浮的木板撞得闷哼一声,却依旧没有松手。
李乘风的眼圈红了。他读过《史记》,知道什么叫“豫让吞炭”,知道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一个被他视为“蛮夷”的人,会为他豁出性命。这算什么?知己吗?不,他们连话都说不通。
这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一个承诺,一个托付。夸乌特莫克把族人的命运,托付给了他那两口鲜血。而自己,用吐血的方式,接下了这个托付。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靠近了那截断裂的桅杆。夸乌特莫克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李乘风推了上去,自己也翻身爬了上去。
两人躺在湿滑的木头上,像两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暴雨依旧在下,海浪依旧在咆哮,但至少,他们暂时不会沉下去了。
“为……什么?”李乘风缓过劲来,用沙哑的嗓子问道。
夸乌特莫克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李乘风的心口。然后,又用手指,在湿滑的桅杆上,画了一个简陋的矿坑,和一群戴着枷锁的小人。
意思很明白:你心里装着我的族人,所以你不能死。
李乘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他苦笑起来。
好一个“公道”。原来这世间的公道,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不是靠笔写出来的。是靠命,换来的。
他转头看向漆黑的海面,那艘承载着阴谋和杀戮的大船,早已不见了踪影。蜂须贺正胜,那些日本武士,还有自己的随从,恐怕都已葬身鱼腹。
他和这个阿兹特克王,成了这片死亡之海里,唯二的活口。
不,不是唯二。
夸乌特莫克忽然坐直了身体,他那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在浪涛里起伏的黑点。
那是一个人,同样抱着一块船板,正在挣扎。
借着闪电的光,李乘风也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蜂须贺正胜那个独眼龙心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独眼龙也看到了他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幸存的喜悦,随即变成了刻骨的怨毒。他嘶吼着什么,但声音很快被风浪吞没。
夸乌特莫克慢慢站起身,在这剧烈摇晃的桅杆上,他站得像一尊雕塑。他看着那个独眼龙,眼神冰冷。
李乘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海上的风暴或许暂时停了,但人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夸乌特莫克忽然转过头,对着李乘风,咧嘴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残忍,也有几分解脱。他指了指那个独眼龙,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李乘风瞬间明白了。
食物。
在这片一无所有的汪洋上,一个活人,就是行走的食物。
李乘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把刚喝下去的海水都吐出来。他看着夸乌特莫克,又看了看那个在不远处挣扎的独眼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忽然意识到,从这片地狱里活下去,或许比死在里面,要可怕得多。
天边,乌云的尽头,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黎明,快要来了。
一个时辰后,精疲力竭的独眼龙武士,被夸乌特莫克像拖死狗一样拖上了桅杆。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只能用那只独眼,怨毒地瞪着两人。
夸乌特莫克没理他,他扭头看向李乘风,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意思仿佛在说:大明朝的御史大人,您的“公道”,现在是先填饱肚子,还是先讲讲仁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