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乌特莫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金碧辉煌的会客厅里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织田信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羽柴秀吉额角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黑田官兵卫握着折扇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们千算万算,算计了人心,算计了利益,甚至算计了李乘风的虚荣和使命感。他们排练了无数遍台词,布置了最完美的舞台,却唯独没有算到,这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雄鹰,会在最关键的时刻,亮出他最致命的爪牙。
李乘风呆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我的城市被烈火焚烧,我的人民被屠杀,我的神庙被摧毁时……你们天朝的‘正义’,又在哪里?”
这句话,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用“仁义道德”、“王道教化”构筑起来的理想世界。
他一生所学的圣贤书,此刻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却找不到任何一句,可以用来回答这个问题。
是啊,在哪里?
当蛮夷的铁蹄踏碎另一个文明的脊梁时,自诩为世界中心、天下宗主的大明朝,在做什么?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为党争而互相攻讦;江南的士大夫们,在为一首诗、一幅画而吟风弄月;而他自己,一个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的御史,甚至都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曾有过一个名为“阿兹特克”的帝国。
他的“仁义”,他的“王道”,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何等的虚伪,何等的可笑!
“我……”李乘风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了无情的嘲讽。
织田信长眼中杀机一闪而过。他没想到,自己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竟然反过来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而且是当着天朝使臣的面,打得如此之响。
羽柴秀吉几乎要瘫软在地。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场精心编排的大戏,演砸了。不仅没能糊弄过去,反而捅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夸乌特莫克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悲怆。
“大人,您不用回答。”
“因为我知道答案。”
“所谓的‘正义’,只存在于强者的剑刃之上。所谓的‘仁义’,不过是胜利者写给自己的墓志铭。”
他缓缓地站起身,身上的华服,此刻显得无比讽刺。他无视了周围那些紧张到极点的武士,一步一步,走到了李乘风的面前。
他的目光,越过这位失魂落魄的御史,望向窗外无垠的天空。
“我的帝国,比这片岛屿广阔百倍。我的都城,比特诺奇蒂特兰的黄金,比你们的京都,要辉煌万倍。”
“我的子民,在太阳神的注视下,建立了雄伟的金字塔。我们用黑曜石雕刻神像,用羽毛编织史诗。”
“我们也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文字,自己的信仰。”
“可是,这一切,都在一群自称信奉‘上帝’的强盗面前,化为了灰烬。”
他转回头,看着李乘风,眼中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悲哀。
“他们说,我们是野蛮人,因为我们用活人献祭。”
“可是他们,却用火枪和瘟疫,献祭了我们整个民族。”
“现在,你告诉我,谁更野蛮?”
李乘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毕生建立的信念,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代表的,是文明的巅峰,是道德的制高点。他有资格去“教化”那些蛮夷,去“开导”这位亡国之君。
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坐井观天的笑话。
在真正的苦难和毁灭面前,他那套挂在嘴边的“子曰诗云”,是那么的轻飘飘,一文不值。
“我……我……”李乘风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冲击,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榻榻米。
他,一个饱读诗书、心高气傲的大明御史,竟然被一个“蛮夷”的亡国之君,几句话问得心神崩溃,当场吐血!
整个会客厅,陷入了一片混乱。
“李大人!”羽柴秀吉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搀扶。
织田家的武士们,则“唰”地一下拔出刀,将夸乌特莫克团团围住,刀锋直指他的咽喉。
然而,夸乌特莫克却视若无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瘫倒在地的李乘风,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他知道,自己毁掉的,不仅仅是这个御史的骄傲,更是他赖以为生的整个世界观。
“带下去!”织田信长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佐渡岛冬天的海水。
森兰丸立刻指挥武士,将李乘风抬了下去。
会客厅里,只剩下了织田信长和他的臣子们,以及……那个如标枪般站立的夸乌特莫克。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信长的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地钉在夸乌特莫克的身上。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你……很好。”信长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你成功地,激怒了我。”
“朕本来,还想让你多活几天,让你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发挥你最后的价值。”
“但现在,朕改变主意了。”
信长伸出手,捏住了夸乌特莫克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一个死去的皇帝,有时候,比一个活着的皇帝,更有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残忍的笑意。
“《南蛮帝国覆灭记》,写到你被朕仁慈地收留,已经足够了。接下来的故事,朕会亲自,为你谱写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朕会告诉世人,你因为思念故土,郁郁而终。朕会为你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瞻仰你的遗容,哀悼你的不幸。”
“你的死,将会成为朕‘仁义’的最好证明。你的悲剧,将会把朕的‘王道’,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而你的人民……”信长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会让他们,在佐渡岛的矿坑里,为你……陪葬。”
夸乌特莫克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属于一个王者的最后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浇灭了。
他以为,用自己的尊严和灵魂作为赌注,至少能为族人换来一线生机。
可他错了。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在魔鬼的算计面前,他的一切反抗,都只是一个徒劳的笑话。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信长松开手,厌恶地甩了甩,仿佛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拖下去。”他冷冷地命令道,“让他,准备好,迎接一场……最‘体面’的死亡。”
两名武士上前,架住了夸乌特莫克。
他没有反抗,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拖出了这间见证了他最后抗争的房间。
在他被拖出门的那一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黑田官兵卫。
那一眼,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丝不易察人的托付。
黑田官兵卫心中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