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握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扭动。他死死盯着藤吉郎那张挂着标准商人式微笑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愤怒和屈辱像是两头公牛,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冲撞,可另一股冰冷的、带着铜臭味的情绪,却像一条毒蛇,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
现金流。
这个词,这个他从安东尼奥以及那些可耻的叛徒口中听过无数次的词,此刻在他脑中回响,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他来远东,是为了荣耀,为了上帝,但同样,也是为了财富。新西班牙总督是他亲哥哥,可这份关系能带来的好处,远不如一船满载的白银来得实在。
炮声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震荡,那冲天而起的酒雾,与其说是示威,不如说是一次精准到令人胆寒的“成本核算”。对方在告诉他,自己这条命,以及整支舰队的“固定资产”,都在对方的算盘上,随时可以被一笔勾销。
“阁下,”藤吉郎的声音再次响起,通过安东尼奥的翻译,每个字都敲打在费尔南多最脆弱的神经上,“我们还可以签署一份‘对赌协议’。若巡回展的总门票收入低于某个数额,我方将以白银补足差额。这足以彰显我方的诚意,以及对夸乌特莫克陛下‘市场潜力’的信心。”
对赌协议……
费尔南多缓缓放下了剑。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当对方开始跟你谈“保底收益”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了。
“我需要……考虑。”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
“当然,这是一笔重大的‘资产重组’,理应审慎。”藤吉郎大度地一挥手,“我方将静候佳音。不过,还请阁下尽快决策。毕竟,‘市场窗口期’是有限的,观众的猎奇心,也是一种会不断‘折旧’的无形资产啊。”
说罢,他竟真的微微鞠了一躬,带着他的人,转身向远处的本阵走去,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一场愉快的商业洽谈。
费尔南多铁青着脸,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屈辱,返回了旗舰“圣三一”号。
他前脚刚踏上甲板,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整支舰队。
“什么?那个日本首领要租借夸乌特莫克陛下?”
“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去给那些异教徒展览?”
“开价多少?五五分成?还有保底?”
船舱里,甲板上,水手和军官们瞬间炸开了锅。气氛骤然分裂成截然不同的两派。
以随军神父何塞与几名贵族出身的青年军官为首的“荣耀派”,立刻找到了费尔南多。
“将军阁下!这是亵渎!是对吾主与国王陛下的双重背叛!”何塞神父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了费尔南多一脸,“夸乌特莫克是战利品,是帝国荣耀的象征!我们怎能用他与魔鬼做交易?上帝的荣光岂能用金钱衡量?”
一名叫迭戈·佩雷斯的年轻骑士更是激动地按住了剑柄:“我们宁可战死,也绝不受此屈辱!请您下令,让我们冲上岸,用西班牙的利剑,去净化那些肮脏的灵魂!”
费尔南多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以舰队大副,一个叫马丁的独眼老水手为首的“现实派”,则悄悄围了上来。马丁的脸上满是风霜的刻痕,他凑到费尔南多身边,压低了声音。
“将军,我们还剩多少淡水?够用三天吗?饼干已经发霉了,坏血病在三艘船上都出现了。日本人把我们围得像铁桶一样,我们连一只海鸟都打不到。”
另一名军需官也哭丧着脸补充道:“安东尼奥那些人,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我昨天看见他们中的一个,用一小袋银子,从日本人的船上换了一整只烤鸡!上帝啊,烤鸡!他居然还冲我们招手!”
这番话的杀伤力,远比神父的慷慨陈词要大得多。周围的水手们,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对饥饿的恐惧和对财富的渴望。
“荣耀不能填饱肚子,神父。”马丁看了一眼何塞,语气里带着水手特有的粗粝,“我们跟着您漂洋过海,不是为了饿死在异教徒的港湾里。如果能用一个我们根本看不住的印第安酋长,换来活下去的物资和回家的财富,我觉得这笔买卖……上帝也会宽恕的。”
“你这是在用灵魂和魔鬼交易!”何塞神父厉声呵斥。
“我的灵魂是不是归魔鬼我不知道,”马丁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但我知道我的胃快要造反了!将军,大家都在等你一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费尔南多身上。他感到一阵眩晕,一边是虚无缥缈的上帝和荣耀,一边是实实在在的生存和白银。他想起了哥哥把自己派来这个鬼地方时那不耐烦的表情,想起了那些马尼拉贵妇们在背后嘲笑他只是个“总督的穷弟弟”。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匆匆来报,说那个叫安东尼奥的“南蛮资产清算小组组长”求见,并带来了一份羽柴秀吉的“补充协议草案”。
费尔南多让人把安东尼奥带了进来。安东尼奥如今已是满面红光,穿着一身崭新的丝绸衣服,与船上这些形容枯槁的同胞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恭敬地递上一份用上好纸张书写的文书。
费尔南多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这份“草案”比藤吉郎口头说的更加诱人,也更加歹毒。
上面详细列明了“租赁”的条款:
一、“签约金”:一旦签署协议,日方将立刻支付一万两白银作为“独家合作诚意金”。
二、“保底分红”:第一个月的巡展,无论门票收入多少,西班人一方都将获得不少于五千两白银的“保底分红”。
三、“后勤保障”:日方将以“内部优惠价”向舰队提供充足的淡水、食物、药品,甚至包括朗姆酒和日本女人。价目表附在后面,价格公道得令人落泪。
四、“安保服务”:为保证“核心资产”夸乌特莫克陛下的安全,巡展期间的安保工作将由日方“专业团队”全权负责,费用从日方的分红中扣除,西班人无需承担。
最让费尔南多心跳加速的,是草案最后附带的一张宣传画草图。画上,一个头戴夸张羽毛冠冕、面目狰狞的“太阳之王”坐在黄金宝座上,背景是喷发的火山与神秘的金字塔。下面用醒目的大字写着——“来自世界尽头的活神!大明株式会社荣誉出品——新大陆文明奇观展!门票仅售十文,亲眼见证一个帝国的毁灭!”
无耻!卑鄙!下流!
费尔南多在心中咒骂着,但他捏着那份草案的手,却怎么也松不开。一万两白银的签约金,足以让他瞬间成为马尼拉最炙手可热的豪商。
“魔鬼的诱惑!”何塞神父看到了费尔南多脸上的动摇,他痛心疾首地大喊,“费尔南多!你忘了瓦尔迪维亚审判官的下场了吗?你正在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闭嘴!”费尔南多猛地爆发了,他双眼赤红,一把揪住何塞神父的衣领,“地狱?我们现在就在地狱里!你告诉我,除了接受,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冲出去?然后被他们的铁炮和巨炮轰成碎片吗?还是在这里坐着,等着所有人变成干尸?!”
他一把推开神父,转向那位叫佩雷斯的青年骑士:“你,佩雷斯!你说要用利剑去净化他们?好!我给你五十个人,你现在就上岸!我看着你,看你怎么用你的荣耀,去换回一桶干净的淡水!”
佩雷斯被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现在冲上岸,无异于自杀。
费尔南多环视众人,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从现在起,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荣耀和上帝的废话。我只想听到算盘的声音!马丁!”
“在!将军!”独眼老水手立刻应声。
“统计一下,我们需要多少物资才能让所有人恢复体力,并且支撑到我们离开这里。”
“是!”
“安东尼奥!”
“在,阁下。”安东尼奥点头哈腰。
“你回去告诉那只猴子,他的提议,我原则上同意了。但是,分红比例要重谈!五五分成太少,我要七成!签约金,也要再加五千两!这是我的底线!”
费尔南多试图为自己挽回最后一丝尊严,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很可笑。
安东尼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躬身退下。
船舱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何塞神父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喃喃地画着十字。佩雷斯等年轻军官们,则是一脸的屈辱与迷茫。而马丁和其他水手们,眼中则重新燃起了光。
就在这时,船舱深处,关押阿兹特克武士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一名看守的士兵连滚爬地跑了过来,脸色惨白。
“将军!不好了!那些印第安人……他们疯了!他们说……他们说神已经被明码标价,太阳……快要熄灭了!”
费尔南多心中一沉,他知道,自己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一万五千两白银,以及那足以让他下半生锦衣玉食的“分红”。
至于太阳会不会熄灭,那,关他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