堺港会合所内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方才还因分红而狂喜的商人们，此刻一个个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因夏原吉那番话而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空气凝固了。那胜利的甜美果实，尚未在口中完全融化，就变成了一口带毒的玻璃渣。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钉在了藤吉郎身上。
“九州探题”。
这个刚刚由织田信长亲口册封的头衔，前一刻还是无上的荣耀，是藤吉郎从一介草履取攀上权力巅峰的阶梯。而现在，它变成了一座滚烫的火山，藤吉郎的屁股还没坐热，就感觉到了即将喷发的、足以将他烧成灰烬的恐怖热量。
他手里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关于‘新大陆文明’之整体资产评估与上市可行性报告》，此刻重如千钧。封面上那行鲜红的大字，像是在嘲笑着他方才的得意忘形。
清算一支舰队，他做到了。可清算一个“文明”？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他用算盘去丈量九州的土地，用账本去称量那些美洲虎武士的斤两吗？
藤吉郎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刚喝下的庆功美酒，此刻化作了苦涩的胆汁，直冲喉咙。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黑田官兵卫，希望从这位智囊的脸上找到一丝镇定。
但官兵卫的脸色同样凝重，他凑到藤吉郎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主公，这次不一样。迭戈的舰队是无根之水，困在海上，我们可以用饥饿和账单耗死他。但这个唐·费尔南多，他带的是一支军队，他要在平户港扎下根来。这是要建一座城，不是泊一艘船。我们的‘封锁’和‘垄断’之术，用不上了。”
藤吉郎的心沉到了谷底。官兵卫说的没错，对付一条船，可以把它围起来，让它变成一座漂浮的监狱。可如果对方在陆地上建起了一座堡垒，那就等于是在你的身体里，长出了一颗毒瘤。
夏原吉仿佛没有看到藤吉郎那张几乎要哭出来的脸，他走下高台，步履从容，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令人安心又心悸的微笑。
“羽柴大人，不必惊慌。”他将另一份文件递了过来，“这是‘叁号军资借契’的初步发售草案。玩法，确实要升级了。”
藤吉郎机械地接过，目光扫过上面的条款，瞳孔猛地一缩。
“叁号军资借契”的总额，被定在了一个惊人的一百万两白银。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发售对象，不再仅仅是堺港和京都的商人们。
“经略大人的意思是，”夏原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会所，“‘叁号军资借契’，将不仅仅是一笔生意，更是一份‘投名状’。”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人群中几位来自西国大名的代表。“我们将向九州的各大名，如岛津、大友、龙造寺等，定向发售‘优先股’。他们可以选择购买，也可以选择不买。”
“购买，就意味着他们与株式会社、与羽柴探题大人您，站在了同一条船上。共同对抗南蛮人的入侵，未来清算‘新西班牙殖民地’这块‘不良资产’时，他们可以按股份，分得土地、人口、财富。”
“若是不买……”夏原吉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就意味着，在我们的账本上，他们将被视为‘潜在风险’，甚至是‘与不良资产存在关联的账户’。在未来的清算行动中，可能会被一并‘处理’。”
话音刚落，满场俱静，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狠！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了，这是在用钱和算盘，逼着全九州的武家大名站队！张经略这是要用白银，为藤吉郎这位新任的“九州探题”，铸造一根无人敢违抗的权杖！
藤吉郎瞬间明白了。他不再是孤军奋战，整个株式会社，乃至它背后那张由无数利益织成的巨网，都将成为他的后盾。他的任务，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征伐，而是作为这个巨大商业帝国的“项目经理”，去完成一次史无前例的“文明并购案”。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岛津家十字纹家纹的武士，穿过人群，快步走到藤吉郎面前，躬身行礼。
“羽柴探题大人，”来人是岛津家的家臣，态度恭敬，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我家主公岛津义久，听闻南蛮新夷在平户港登陆，深感忧虑。九州乃我岛津家世代守护之地，不容外人觊觎。主公已整顿兵马，愿‘协助’探题大人，共击外侮。”
名为“协助”，实为试探。甚至可以说是警告。
平户港，正处于岛津家势力的边缘。藤吉郎这个织田家出身的“空降”探题，还没踏上九州的土地，岛津这头萨摩猛虎，就已经亮出了爪牙，明确表示：九州，是我岛津家的地盘，你这只猴子想在这里发号施令，得先问过我。
若是换做以前，藤吉郎或许会选择低调应对，先礼后兵。但此刻，在经受了株式会社一连串“思想钢印”般的洗礼后，他的思路已经彻底转变。
他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反而笑了。那笑容，是商人看到新货源时的兴奋，是猎人发现新猎物时的贪婪。
他将那份《关于‘新大陆文明’之整体资产评估与上市可行性报告》在手中轻轻拍了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劳贵主公挂心。”藤吉郎看着那位岛津家臣，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正要前往九州，对南蛮人的这项‘新投资’，进行一次全面的‘尽职调查’。”
“尽职调查？”岛津家臣愣住了，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没错。”藤吉郎挺直了腰板，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从他矮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我要去搞清楚，这个唐·费尔南多，他的‘资产规模’有多大，‘核心竞争力’是什么，‘盈利模式’可否持续，以及最重要的，他的‘风险敞口’在哪里。”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补充道：“我代表的是京都经略府，是株式会社。这次的行动，不是战争，是一次商业评估。我诚挚地邀请岛津家，作为九州本地的‘行业翘楚’，一同参与这次‘资产估值’。”
岛津家臣彻底懵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位武将对话，而是在和堺港的某个钱庄掌柜讨价还价。战争、入侵、土地、荣誉，这些武士们最关心的事情，在对方口中，全都变成了一串串古怪的账房术语。
藤吉郎不再理会他，转身对黑田官兵卫下令，声音洪亮，足以让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官兵卫！收拾行囊！把咱们的算盘，账本，还有所有的‘评估工具’都带上！”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那份报告，像是在展示一份战利品。
“我们去九州，给那个什么‘新大陆文明’，好好算一笔账！”
“另外，去告诉岛津家的使者，”藤吉郎的眼中，闪烁着野心与算计交织的疯狂光芒，“想参与分红，可以。让他们把自家的‘资产负债表’也准备一份。我们株式会社，不和‘信用评级’不明的伙伴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