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原城外,夕阳将那座号称“难攻不落”的巨城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血色。城头的北条家“三引两”家纹,在晚风中无声飘荡,像是一面无人问津的招魂幡。
城下,没有十万大军围困的喧嚣,没有震天动地的战鼓,只有一列马车停在护城河外,安静得有些诡异。
夏原吉站在队伍最前方,一身朴素的灰色棉布长衫,戴着一副水晶镜片的眼镜。他身后的人,同样是文士打扮,手里拿着的不是刀枪,而是算盘、账册和一卷卷的测量工具。他们是株式会社的“查产清算之队”,一群比任何武士都更懂得如何肢解一个家族的专业人士。
城门紧闭。城墙上,北条家的武士们手握刀柄,紧张地俯瞰着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他们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想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账房先生”。
“开门。”夏原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头。
无人应答。
一名北条家的武士头领探出头来,厉声喝道:“此乃相模北条家之居城!尔等明国商人,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等无礼!”
夏原吉推了推眼镜,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件,高声念道:“依据《债务继承与执行之规》第三款第七条,债务人北条家,因未能按期缴纳罚银,其全部家产将由债权方,即大明株式会社进行清算抵偿。债务执行人北条氏规,已签署《家资托管文书》。现请债务担保人北条氏政大人,开城以配合清算。若有阻挠,则视为暴力抗拒,每日将加罚百五之滞银,并由担保人担其全责。”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准的凿子,敲在小田原城古老的基石上。
“滞银”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城内主天守阁里北条氏政的心脏。他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那张因为吝啬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肌肉在不停地抽搐。
“主公!不能开!这是奇耻大辱!”一名老臣跪伏在地,声泪俱下,“我北条家百年基业,岂能让一群商贾如此践踏!”
“不开门,他们就要加罚银子……”北条氏政喃喃自语,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那碗已经凉透了的汤泡饭。他曾经最爱的食物,此刻却让他毫无食欲。每一粒米,在他眼中都幻化成了一个个闪亮的银币,然后又从他指缝间溜走。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一阵骚动。夏原吉向后挥了挥手,两名团队成员将一架担架抬了上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正是被“释放”回来的北条氏规。他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弟弟!”北条氏政在天守阁上失声惊呼。
夏原吉看着城墙上的骚动,再次开口:“氏规大人只是本次清算工作的见证人。他的安危,取决于北条家的配合。另外,他的食宿、医护等一应开销,也将一并计入本次清算的用度之内。”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开……开城门……”北条氏政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主公!”众家臣悲呼。
“开门!”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咆哮。
“嘎吱——”
沉重的城门,这扇抵挡了上杉谦信、武田信玄轮番猛攻的坚固大门,在算盘的脆响面前,缓缓打开了。
夏原吉面无表情地带着他的团队,走进了这座传说中的坚城。他们没有去看那些怒目而视的武士,他们的眼中,只有资产。
“一组,勘测天守阁的建筑用料,估算木、石、瓦三项之市价。”
“二组,清点武库,所有兵器按废铁计,火药按硫磺、硝石之料分录。”
“三组,统计城内户籍,分列武士、足轻、工匠、妇孺,估其劳力之值。”
“四组,随我往金藏与粮仓。”
一道道指令从夏原吉口中发出,清算团队立刻像精密的机器一样运转起来。他们拿着皮尺测量梁柱的尺寸,用小锤敲击墙壁听声音判断厚度,翻开粮仓的陈米估算年份,甚至连马厩里的马粪,都被他们评估为“可售之田肥”。
北条家的武士们呆立原地,看着这些“账房先生”在他们神圣的家园里到处贴上标签和价码,感觉比被人用刀砍在身上还要痛苦。这是一种从精神到物质的彻底剥离。
在清算团队中,有一个人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岛津岁久。他没有拿算盘,只是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支笔,在城里静静地走着。他的眼神,不像夏原吉那样是纯粹的商业评估,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解剖般的审视。
他走进北条氏政的居室。氏政正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面前是那碗着名的汤泡饭。
岛津岁久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墙边,取下了一幅挂轴。画上是一只猛虎,笔力雄健,气势逼人。
“北条家初代家主,早云公亲笔《虎图》。”岁久的声音冰冷,“纸为宋代澄心堂纸,墨乃徽州李廷珪‘一品石’。市面估价,三百二十两白银。但念及其‘关东之虎’的传承名号,可作珍品向江南藏家溢价发卖,或可得五百两。”
他又拿起氏政吃饭用的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陶碗。
“美浓烧,志野茶碗。碗底有细微开片,火色尚可。非名家之作,但因‘饭桶将军’北条氏政日日使用,颇具几分……谈资。可纳入‘北条家破产遗物录’,与他几件旧衣捆绑发卖。估价,三两五钱银子。”
“噗——”
北条氏政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面前的汤泡饭里。他引以为傲的节俭,他赖以成名的标志,在对方口中,只值三两五钱。
岁久面无表情地在册子上记下:“资物编号七三四,‘饭桶将军原味饭碗’,已污,减价过半,估值一两七钱五分。另注:宜洗净后发卖。”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一个年轻会计说:“去禀报夏原吉先生,我发现了一项未曾入册的无形资产。”
“是何物?”
岁久看向窗外,看着那些茫然、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北条家臣,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
“是‘忠诚’。北条家有整整三万可随时为主人赴死的家臣。此等‘忠诚’虽不可直接变卖,却可换一种算法。我等可与他们另立新约,让他们为株式会社效力,或去挖矿,或去修路。愿立新约者,可保留家名,月月领一份薪俸。不愿者……”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
“那便让他们继续对一个已然破产的家族尽忠吧。一个领不到俸禄的武士,他的忠心,能值几碗饭吃?”
小田原城的风,带着哭声。一个时代的根基,正被算盘珠子一颗一颗地,无情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