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岛。
宿命之地,再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
只是这一次,对峙的双方,力量对比发生了微妙而致命的倾斜。
“放!”
随着冰冷的军令,数百支明造火枪同时喷出火舌。密集的铅弹组成一道死亡的铁雨,狠狠地泼洒在对面冲锋的赤备骑兵阵列中。
“噗噗噗……”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连成一片。冲在最前排的武田家精锐武士,连人带马被打成了筛子,殷红的鲜血瞬间染遍了他们的盔甲。战马悲鸣着倒下,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出,随即被后方的同伴踩成肉泥。
一个冲锋,仅仅一个照面,武田家引以为傲的赤备,就出现了令人心惊的巨大缺口。
山坡上,上杉谦信一身白衣僧袍,静静伫立。他身后,“毗”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看着麾下新组建的铁炮部队取得的惊人战果,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望向对面武田军本阵那面迎风招展的“风林火山”帅旗。
旗帜之下,端坐的不是他一生的宿敌武田信玄,而是他的儿子,武田胜赖。
“小虎崽子,倒是有几分胆色。”谦信身旁,他的心腹重臣直江兼续低声说道,“明知不敌,还敢在此地布阵,是想为他的父亲争取时间吗?”
谦信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对面的军阵虽然在铁炮的打击下伤亡惨重,却没有崩溃。他们的阵型依旧保持着一种坚韧的韧性,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顽铁。
这是武田信玄用一生心血调教出的军队,他们的意志,早已被那头“甲斐之虎”的灵魂所贯穿。
“主公,铁炮三轮齐射已毕,敌军锐气已挫,请下令全军突击吧!”一名将领兴奋地请战。
谦信微微摇头。
不对劲。
太顺利了。
他手中的那份地图,精准地指出了武田家后方的每一处虚实。他的突袭,也如计划般顺利,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在这里,遇到了武田胜赖的阻击。
一切都像剧本一样。
而太过完美的剧本,往往意味着陷阱。
“胜赖,毕竟是信玄的儿子。”谦信缓缓开口,“他不会蠢到用赤备的血肉之躯,来硬撼我们的铁炮。”
“那他想做什么?”直江兼续不解。
就在这时,战场侧翼,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两支一直蛰伏不动的武田骑兵,如同两把隐藏在袖中的短剑,突然从山谷的密林中杀出,绕过正面战场的血肉磨盘,以一个刁钻狠辣的角度,直扑上杉军的侧后方!
他们的目标,不是谦信的本阵,不是正在鏖战的步兵,而是……那支刚刚大显神威的铁炮部队!
“不好!”直江兼续脸色大变,“他们要毁掉我们的铁炮!”
铁炮的威力巨大,但弱点也同样明显。装填缓慢,机动性差,极度惧怕近身缠斗。
那几名负责指挥铁炮队的明国“顾问”,显然也发现了危险。他们声嘶力竭地用生硬的日语呼喊着,试图让旁边的足轻部队转身结阵,保护脆弱的铁炮手。
但已经晚了。
武田家的骑兵,将“风林火山”中的“侵略如火”,演绎到了极致。他们用生命为代价,为的就是这瞬间的突袭。
“为了武田家的荣耀!”
一名武田家的年轻武将,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龙,瞬间便冲散了铁炮队外围薄弱的护卫。他身后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一场屠杀开始了。
刚刚还在远距离收割生命的铁炮手,此刻成了待宰的羔羊。他们惊慌失措地丢下沉重的火枪,试图拔出腰间的肋差反抗,但在高速冲锋的骑兵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
马蹄飞踏,刀光闪烁。
鲜血染红了铁炮手们的布衣,也染红了那些冰冷的明造枪管。
“保护铁炮队!”上杉军的将领们也反应过来,疯狂地调动部队回援。
整个战场,瞬间从一场条理分明的阵地战,演变成了一场犬牙交错的血腥混战。
武田胜赖的本阵中,他看着那两支如尖刀般插入敌阵的骑兵,紧紧攥住了拳头。
这是赌博。
他用最精锐的赤备正面冲锋作为诱饵,吸引了上杉军的全部注意力,甚至不惜让他们承受巨大的伤亡。而他真正的杀招,就是这两支隐藏的奇兵。
他学的,是父亲兵法中的精髓——牺牲。为了达成战略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可以牺牲的部分。
“父亲,我为您争取到时间了……”胜赖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黄昏降临时,双方鸣金收兵。
川中岛的土地,再一次被鲜血浸透。
上杉军的阵地上,气氛无比凝重。他们虽然在整体交换比上占据优势,但那支被寄予厚望的铁炮部队,伤亡超过六成,枪支损毁近半。剩下的铁炮手,也大多士气低落。
那几名明国顾问脸色阴沉,正围在一起,对着一张地图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直江续走到谦信身边,低声道:“主公,武田胜赖用三千人的伤亡,废掉了我们最大的利器。我军虽胜,却已无力再快速推进。他……成功地把我们拖在了这里。”
上杉谦信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又看了一眼远处武田军那残破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军旗,沉默了许久。
“给京都送信。”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龙’,被‘虎崽’的牙齿,暂时绊住了。”
他终于明白,张伟给他的那份地图,不是什么神佛的恩赐。那只是一个诱饵,一个让他这条“龙”心甘情愿地跳进“虎笼”,与那头最凶猛的野兽进行血腥死斗的诱饵。
而他,别无选择。
……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相模国。
武田信玄,正站在小田原城下。
这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巨城,此刻正燃着大火。但信玄没有下令攻城。
他的身后,是数万杀气腾腾的大军。但这支军队没有摆出围城的阵势,而是分成了无数支小队,如蝗虫过境一般,席卷着北条家最后的领地。
“烧!所有村庄,全部烧掉!”
“抢!所有粮食、铁器、布匹,全部抢走!”
“带不走的,就地销毁!一粒米都不能留给北条家!”
信玄的命令,冰冷而残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这不是战争,这是一场有组织的、彻底的毁灭与掠夺。
他要将整个相模国敲骨吸髓,将北条家的一切,都转化为他回头与上杉谦信决死一战的资本。
一名浑身浴血的将领奔来报告:“主公!北条氏康集结了最后的兵力,在城外布阵,似乎要与我们决一死战!”
武田信玄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笑意。
“决战?不,我没时间跟他决战。”
他看向那面在风中飘扬的“风林火山”大旗,声音响彻全军。
“告诉将士们,抢光这里,我们就回家!”
“回家!去川中岛!宰了上杉谦信!”
“吼!”
数万将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声音里,混合着贪婪、暴虐,以及对宿敌的无尽恨意。
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正在用最野蛮、最原始的方式,积蓄着它最后,也最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