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色愈发浓烈,仿佛要将千百年的风雅,都沉淀在这一季的红叶与金光之中。然而,在这幅静美的画卷之下,某些丝线已经被悄然绷紧,只待一个时机,便要奏响裂帛之音。
迎春宴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在京都各方势力的心湖中,都激起了远不止涟漪的波澜。
对近卫前久而言,这简直是天照大神赐下的良机。
“狂妄!愚蠢!”他的府邸深处,这位前关白难掩激动,在榻榻米上踱步,“那张伟自以为掌控一切,竟敢将所有人都聚于一处!他这是在为我们搭建一个斩首的舞台!”
榻下,几名公卿和那名足利家的远亲僧人,眼中都燃着希望的火焰。他们被张伟的新政挤压得几乎窒息,往日的尊荣与利益被一点点剥夺,变成了账本上冰冷的数字。这场宴会,是他们眼中唯一的翻盘机会。
“计划必须周详。”面容枯槁的僧人沉声开口,“那张伟诡诈,府内必有防备。”
“防备?”近卫前久冷笑一声,“无妨。我已联络妥当,宴会当日,我等公卿入府,按惯例可携带数名随从。届时,会让最精锐的武士伪装成仆役混入其中。罗德里格神父那边,他的‘护教骑士’将在宴会进行到高潮时,于经略府外发动猛攻,制造混乱。”
他摊开一张简陋的京都地图,指着经略府的位置:“府外一乱,张伟必然分心,府内守备也会出现松懈。那时,我会在祝酒时摔碎酒杯为号,我等的勇士便一拥而上,取下张伟首级!只要张伟一死,神机营和蓝玉的军队群龙无首,便是一盘散沙!”
“届时,我等立刻拥立天皇陛下,颁布讨贼诏书,宣布恢复幕府旧制!京都人心,依旧向着我等!”
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旧日荣光重现。
而在南蛮寺,罗德里格神父正在进行他一生中最矛盾的布道。
台下,是数十名新皈依的浪人武士。他们失去了主家与土地,空有一身武艺,却只能在饥寒中苟活。如今,一位来自异国的神父,给了他们信仰,更重要的是,给了他们火枪、刀剑和黄金的许诺。
“孩子们,你们是上帝的利刃,是涤荡这片土地罪恶的圣光!”罗德里格高举着十字架,声音激昂,“那窃据高位的伪经略,是阻碍主之福音的撒旦!他用魔鬼的算法掠夺主的财富,他纵容佛敌屠戮无辜!主将通过你们的手,降下神罚!”
浪人们的眼神狂热,但这份狂热并非全然来自信仰。他们听不懂什么撒旦和福音,但他们听懂了“事成之后,人人皆可恢复武士身份,获得百石封地”的承诺。对他们而言,这位神父口中的“上帝”,和战国乱世中任何一位能给予他们土地和饭碗的大名,并无本质区别。
一名武士抚摸着手中冰冷的葡萄牙火枪,咧嘴笑了:“神父大人,您就说,什么时候动手,砍谁的脑袋就行了!”
罗德里-格看着这群充满暴戾之气的“羔羊”,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随即被建功立业的狂热所淹没。他将这理解为上帝的考验,只要能传播主的荣光,些许手段上的瑕疵,必能得到宽恕。
京都的暗流,并非只有这一处。
在堺港商人们的临时居所里,气氛同样凝重。今井宗久坐在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崭新的“洪武通宝”,默然不语。铜钱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旧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宗久大人,这迎春宴,处处透着诡异。”一名豪商忧心忡忡,“我听说,最近城里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南蛮寺那边,那些浪人看人的眼神,就像饿狼。”
“张经略的请柬,我们不去不行。”另一人叹了口气,“可去了,万一……万一近卫殿下他们真的动手,我们夹在中间,如何自处?”
“静观其变。”今井宗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记住,我们是商人。无论谁坐上那个位子,都需要我们来流通货物,聚集财富。我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株式会社’这艘大船上。在船沉之前,不要轻易跳船。”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都打起精神来。宴会那天,带上我们最贵重的礼物,献上我们最谦卑的笑容。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商人们默默点头。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刀口上讨生活,在强权的夹缝中求生存。这一次,他们也只能相信今井宗久的判断。
与此同时,京都城外,蓝玉的大营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娘的,真憋屈!”蓝玉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木凳,对着几名亲信将领大发牢骚,“老子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仪仗队的!让我们进城‘拉练’?还他娘的要分批走,不能惊扰百姓!这叫什么事儿!”
一名千户劝道:“将军息怒,经略大人自有深意。”
“深意?我懂个屁的深意!”蓝玉灌了一大口酒,“我只知道,那帮公卿和红毛神父在城里搞小动作,大人不让我们直接冲进去把他们剁了,反而要陪他们唱戏。这戏要是唱砸了怎么办?”
“将军,”另一名将领压低声音,“您没发现吗?我们‘拉练’的路线,恰好能将南蛮寺、近卫府和几个武家宅邸,都围在一个圈里。而且,沈炼大人的锦衣卫,已经把几门‘镇朔将军炮’拆开,伪装成搭建宴会舞台的木料和装饰,运进城里了。”
蓝玉的动作一顿,他抓了抓后脑勺,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把他们圈起来,然后用炮轰?”他咂了咂嘴,“这倒有点意思。不过,在城里放炮,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大人说了,”那将领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这不叫放炮,这叫为迎春宴,燃放助兴的‘烟花’。”
“烟花?”蓝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烟花’!他娘的,还是读书人会玩!把那帮兔崽子的老巢炸上天当烟花看,这个乐子大!传令下去,让弟兄们都精神点,别他娘的真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到时候谁掉了链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大营里的气氛,瞬间从憋闷转向了某种残忍的期待。
而这一切的中心,经略府内,张伟正与夏原吉对坐品茶。
“大人,这是株式会社成立以来的第一份季度财报。”夏原吉递上一本厚厚的账册,神情一丝不苟,“刨除洪武港建设、军费开支、官员俸禄等各项成本,净利润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三万两。其中,商税收入占四成,与葡萄牙人的贸易利润占三成,剩下的来自对近畿地区寺庙、豪族的‘资产审计’。”
张伟翻了翻账册,点了点头:“不错。钱,就是我们推行新秩序的底气。这还只是开始。”
“不过,大人。”夏原吉推了推眼镜,“最近洪武通宝的推行遇到了一些阻力。在一些偏远地区,仍然有人私下使用旧币,甚至抵制新币。而且,近卫前久等人暗中联络了一些旧武士,宣扬我们是‘窃国之贼’,煽动人心。”
“我知道。”张伟放下账册,语气平淡,“所以,我才要办这场宴会。京都这座老宅子,住了太多的幽灵,藏了太多的垃圾。不把他们一次性引出来,扫干净,新房子是盖不好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寺庙屋檐。
“夏会计,你觉得,一场成功的‘资产清算’,最重要的是什么?”
夏原吉想了想,答道:“精确的核算,最小的成本,最大的收益。”
“说得对。”张伟笑了,“近卫前久他们,就是株式会社账面上的一笔‘不良资产’。他们不仅不能创造价值,还在不断侵蚀我们的根基,增加管理成本。这次宴会,就是一次针对这笔‘不良资产’的强制清算行动。”
“我给他们舞台,让他们跳。跳得越高,暴露得越彻底,我清算起来,就越名正言顺,成本也越低。”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窗棂间照进来,落在张伟的侧脸上,将他的笑容映衬得有些莫测。
“通知沈炼,网已经张开,鱼儿也快入网了。让蓝玉的‘烟花’准备好。”
“宴会那天,我要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看到,旧时代的落幕,会是何等壮丽的一场盛景。”
窗外,几名仆人正在庭院里悬挂起为宴会准备的红灯笼。喜庆的红色,在渐沉的暮色中,透出一种诡异的氛围。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即将在所有人的期待、恐惧和贪婪中,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