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黎明,是被血腥味和烧焦的木头味一同唤醒的。
往日里,这座千年古都总是在寺庙清晨的钟声里,伴随着公卿们慵懒的呵欠与和歌的低吟,慢悠悠地掀开新的一天。而今天,没有钟声,只有秃鹫在城市上空盘旋的嘶哑叫声,以及从城市各个角落隐隐传来的、被压抑着的哭泣。
相国寺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那座足利家引以为傲的“菩提寺”,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像一具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矗立在晨光中。庭院里精心铺就的白沙,被鲜血浸染成了斑驳的暗红色,凝固的血块如同盛开在地狱里的丑陋花朵。昔日风雅的和歌会,变成了一场载入史册的屠杀。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京都。
足利幕府的管领细川藤孝,死了。被愤怒的堺港商人乱刀砍死在后门口,尸体被剥得精光,据说他那身华贵的朝服,当场就被几个商人为分赃不均而撕成了碎片。
幕府的几位宿老、奉行,连同十几个亲近幕府的大名代表,都死在了武田家的忍者刀下。他们的头颅被整齐地码放在相国寺的山门前,像一堆无人问津的西瓜。
而织田信长的大军,已经彻底封锁了通往外界的所有要道。那面“勤王兴复军先锋”的大旗,在京都的城头高高飘扬,旗帜下的织田士兵,正挨家挨户地“清剿逆党”,任何稍有反抗或被认为与足利家有牵连的武士家族,迎来的都是满门抄斩的命运。
整个京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正在流血的屠宰场。
近卫前久几乎一夜白头。
当他带着两名瑟瑟发抖的家臣,再次踏上前往明军大营的道路时,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黄泉路上。街道两旁,到处都是织田家的足轻在搜刮财物,不时有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传来,但很快又归于沉寂。空气中弥漫的,是死亡与贪婪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这个“带路人”,本以为只是引狼入室,却没想到引来的是一群吞天食地的恶龙。
张伟的营帐内,温暖如春,茶香四溢。
与外面的人间地狱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佛国净土。
夏原吉正戴着一副老花镜,趴在一堆刚刚从京都送来的账册上,手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快活得像个正在过年的孩子。他每拨动一下算珠,嘴角就咧开一分,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大人,发了,这次是真发了!”夏原吉抬起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初步估算,光是从细川、三好这几个被抄的大家族里搜出来的金银,就不下三十万两!还有各种古董、名刀、茶具,这些东西运回江南,价格至少能翻上五倍!这还不算那些田产、商铺……乖乖,这帮日本的官,比咱们大明最贪的严嵩都有钱!”
蓝玉在一旁擦拭着他的宝刀,对这些黄白之物不感兴趣,但听到这个数字,也忍不住咂了咂嘴:“他娘的,早知道小日本这么有钱,还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一路抢过来不就完了?”
“你懂什么!”夏原吉立刻瞪起了眼,像护食的猎犬,“抢?抢是杀鸡取卵!大人这叫什么?这叫‘资产重组’!叫‘优化配置’!我们是帮天皇陛下清理门户,这些都是逆产,是罚没!是合法的!名正言顺!”
张伟端着茶杯,对二人的吵闹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看着帐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直到近卫前久被亲兵领了进来。
这位曾经的“关白”,日本朝廷的最高公卿,此刻形容枯槁,身上的朝服也沾染了污渍,再无半点昔日的风采。他一进帐,就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对着张伟连连叩首。
“经……经略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京都……京都已经……平定了。”
“是吗?”张伟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近卫阁下辛苦了。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近卫前久连忙从怀中掏出几卷厚厚的卷轴,由家臣颤抖着双手呈了上去。
“回大人,都……都办妥了。这是‘逆党’的名录,共计一百七十四人,皆已伏诛。这是查抄的家产清单,分门别类,丝毫不差。还有……还有这是京都城中,所有空缺出来的官职、需要重新委任的寺庙住持、以及可以被我们……被朝廷掌控的商业行会名录。”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张伟的表情。
然而张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接过卷轴,随意翻了翻,仿佛在看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报告。
“一百七十四人……”张伟的指尖在名录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少了点。不过,也够用了。近卫阁下,你做的很好。”
听到这句夸奖,近卫前久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听懂了张伟的言外之意。这一百七十四人,只是第一批。这把刀,才刚刚开了个刃。
“大人……那……那接下来……”近卫前久壮着胆子问道,“我们该……该做什么?”
张伟笑了笑,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这个动作,让近卫前久受宠若惊,也让他更加恐惧。
“接下来?当然是去见证一下我们的胜利果实。”张伟拍了拍近卫前久的肩膀,“京都不能一直这么乱下去。是时候,让这座城市的主人,出来说几句话了。”
“主人?”近卫前久一愣。
“当然是天皇陛下。”张伟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他请我们来做清理门户的刀,现在门户清理干净了,我们总得去跟他汇报一下工作成果,顺便……问问他老人家,对我们的服务,是否满意。”
近卫前久瞬间明白了。
张伟这是要去见天蝗了。但这绝不是什么“汇报工作”,这是去给那尊被架空了上百年的神像,重新装上名为“大明”的底座,然后告诉他,从今往后,你应该如何“显灵”。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沈炼的声音。
“大人,天皇的使者,勘解由小路大人求见。”
“哦?”张伟眉毛一挑,“说曹操,曹操就到。让他进来。”
勘解由小路在光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完全没了初见时的傲慢与矜持。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一进门,便对着张伟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九十度大礼。
“拜见大明经略使大人。”
“勘解由小路大人不必多礼。”张伟示意他坐下,“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勘解由小路在光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经略大人……京都城中发生的一切,陛下……都已经知晓了。”
“是吗?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陛下说……”勘解由小路在光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陛下说,‘逆党’祸乱京畿,罪该万死。幸得大明王师天兵天将,代行天罚,匡扶了纲常,重整了社稷……陛下……龙心大悦。”
夏原吉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心想这天皇还真会说话,明明家门口都快被人拆了,还能说出“龙心大悦”四个字。
“陛下还说,”勘解由小路在光继续道,“他想……他想亲自面见经略大人,以表达……感激之情。同时,也想与大人商议,如何重建京都,安抚万民。”
“商议?”张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他看着勘解由小路在光,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我以为,应该是‘聆听教诲’才对。”
勘解由小路在光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立刻改口:“是,是!是聆听大人的教诲!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张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去告诉陛下,明日午时,我会准时到访皇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的蓝玉,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顺便告诉负责皇居警卫的人。我的仪仗队,人可能有点多,火器也可能……稍微响了点。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免得惊了圣驾。我们大明是礼仪之邦,最不喜欢的就是失了礼数。”
勘解由小路在光哪敢说半个“不”字,连滚带爬地告退了。
他走后,夏原吉才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问道:“大人,您真要去见那个天皇?皇宫大内,万一有埋伏……”
“埋伏?”蓝玉在一旁笑了,笑得无比张狂,“老夏,你这算盘珠子是打多了,把胆子给打没了吧?就凭京都里那些软脚虾?老子带一个神机营的百户所进去,就能把他们那个破皇宫给扬了!”
张伟摆了摆手,制止了蓝玉的豪言壮语。
“蓝玉说的没错,但我们不是去打仗的。”他走到那张巨大的近畿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地图中央,那个象征着皇居的微缩模型上。
“我们是去……登基的。”
夏原吉和蓝玉都是一愣。
张伟拿起一支朱笔,没有在地图上画圈,而是直接将笔尖,重重地戳在了那个皇居模型之上,将其死死地钉在了地图上。
“不是我登基,也不是大明的皇帝登基。”
“而是让‘大明’这两个字,成为日本新一任的,永不陨落的天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