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熔炉的烈火与工坊的喧嚣中,悄然流逝。
征倭总兵府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张伟的调度下,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能量。
在江南的船坞里,一艘艘福船被拖上岸。工匠们在傅友德将军的亲自监督下,将神机营运来的一块块厚重钢板,用铆钉固定在船头和吃水线的关键部位。阳光下,那泛着金属冷光的船身,像一头头披上了鳞甲的巨兽,狰狞而沉默。这便是“坚盾”的雏形。
而在京城的神机营,流水线生产的威力彻底爆发。一支支崭新的火枪,一门门小口径的“虎蹲炮”,还有一片片标准化的铠甲叶片,如同流水一般,从工坊中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装箱运往沿海的秘密军营。
王振的皇明商号,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触角伸向了高丽、琉球,乃至更远的东洋。一则惊人的消息,伴随着丝绸和瓷器,在各个港口的酒馆和商会中悄然流传:大明皇帝为了奖赏忠心的琉球王,将派出一支史无前例的“宝船船队”,满载着十船的金银、丝绸和珍宝,不日将从泉州启航。
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船队的数量、大概的航线、甚至护航水师的薄弱兵力,都“不经意”间泄露了出去。
贪婪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它,在倭寇的心中,生根发芽。
然而,在所有准备工作中,最核心,也最耗费张伟心血的,还是那支代号为“穿心”的五千人精锐部队。
这支部队的驻地,被设在天津卫一处与世隔绝的海边大营。
士兵的挑选,由蓝玉亲自操刀。他像一个挑剔的猎人,从大明最精锐的边军和京营中,一个个地挑选他的“猎犬”。他不要那些只会听命冲锋的莽夫,也不要那些油滑的老兵油子。
他要的,是饿狼。
是那些在与北元骑兵的厮杀中幸存下来,眼神里依旧燃烧着火焰的悍卒。是那些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体力、经验和杀心都处于巅峰的男人。
五千人,是从五万人的大名单里,经过了三轮残酷的淘汰,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当这五千人集结在大营的校场上时,一股彪悍而桀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煞气,眼神里充满了对周围一切的审视和怀疑。
他们是骄傲的,也是难以驯服的。
而张伟,这位他们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穿着文官袍服的白面书生。
第一次训话,张伟就感受到了那五千道目光中,毫不掩饰的轻蔑。
“兄弟们,”张伟站在高台上,没有长篇大论,“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
台下一片骚动,但没人说话,只是眼神中的轻蔑更浓了。
“你们觉得,我一个没上过战场,没砍过人脑袋的文官,不配指挥你们这些百战余生的好汉。”
“没错!”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句。他是原先蓝玉麾下的一名百户,杀敌无数,性如烈火。
蓝玉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却被张伟用眼神制止了。
张伟笑了笑,指着那个壮汉:“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铁牛!”壮汉挺起了胸膛。
“好,铁牛。”张伟说道,“我知道你们信奉的是刀剑,是弓马。那么,我们就用你们信奉的方式来说话。”
他拍了拍手。
几名亲兵抬上来两样东西。一边,是明军制式的重甲,另一边,是一排新式火枪。
“铁牛,你出来。穿上那副铠甲。”
铁牛不明所以,但还是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同伴的帮助下,穿上了那身沉重的铠甲。
“现在,你站到五十步外。”张伟吩咐道。
铁牛依言照做,像个铁罐头一样杵在那里。
“你们谁,是军中有名的神射手?”张伟的目光扫过台下。
几名士兵推举出了一个精瘦的汉子。
“给他一把军中最好的神臂弩。”
弓弩手接过强弓,搭上破甲的重箭,弓弦拉满如月。
“射他的胸口。”张伟的命令,让全场一片哗然。
“总兵大人,这……”蓝玉也急了,铁牛虽然桀骜,但却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这一箭下去,就算穿着重甲,也得重伤。
“无妨。”张伟的语气很平静。
那个弓弩手也犹豫了,看着远处的铁牛。
“执行命令!”张伟的声音,陡然转冷。
弓弩手心一横,手指一松。
“嗡!”
箭矢离弦,带着尖啸,精准地射向铁牛的胸甲。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那支足以洞穿木盾的重箭,竟然被硬生生地弹开了,只在铁牛的胸甲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点。
铁牛本人,也只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后退了一步,随即拍了拍胸口,咧嘴大笑:“哈哈哈,跟挠痒痒似的!”
全场五千悍卒,都看呆了。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如此坚固的铠甲?
张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你们即将换装的‘神仙钢’胸甲。现在,你们觉得,倭寇那些破刀烂枪,还能伤到你们吗?”
士兵们眼中,开始有了变化。轻蔑,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渴望。
“现在,轮到我们的武器了。”
张伟亲自拿起一支新式火枪,手法熟练地装填弹药。他没有瞄准铁牛,而是瞄准了铁牛身旁,另一副同样材质的重甲靶子。
“砰!”
一声与传统火铳完全不同的,清脆而响亮的枪声。
一百步外,那坚固的重甲靶子,应声而破!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出现在胸口位置,前后通透。
“嘶——”
校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如果说刚才的防御力让他们震惊,那么此刻的攻击力,则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一百步的距离,能轻松击穿连神臂弩都无可奈何的重甲!这是何等恐怖的威力!
张伟将冒着青烟的火枪递给一名亲兵,重新看向台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就是你们即将使用的新式火枪。它的射程,是倭寇弓箭的两倍。它的威力,可以打穿他们任何人的铠甲,甚至,是他们的船板。”
“我,张伟,是没上过战场。我不会像蓝玉将军那样,带着你们冲锋陷阵。但是,我能给你们全天下最好的铠甲,让你们在战场上活下来!我能给你们全天下最锋利的武器,让你们轻松地撕碎敌人!”
“我负责让你们变成一群武装到牙齿的猛虎。而蓝玉将军,负责教会你们如何去捕猎。”
“现在,还有谁,觉得我不配站在这里?”
校场上,鸦雀无声。
之前还一脸轻蔑的士兵们,此刻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震惊,渴望,狂热……最后,都化作了深深的敬畏。
那个叫铁牛的壮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哐当”一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铁牛,愿为总兵大人效死!”
“愿为总兵大人效死!”
“愿为总兵大人效死!”
五千人的呐喊,汇成一股声浪,直冲云霄。
张伟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狂热点燃的脸,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支“穿心”之刃的“魂”,算是铸成了。
然而,就在总兵府的一切都步入正轨,战争机器即将开动之时,一场意外,却不期而至。
神机营的铸炮工坊,为了赶制一批“虎蹲炮”,已经连续半个月,日夜赶工。匠人们三班倒,人歇炉不歇。
这天深夜,一声巨响,撕裂了京城的宁静。
一座正在作业的熔炉,因为长时间的高温和金属疲劳,发生了爆炸。灼热的铁水,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当张伟和齐泰等人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狼藉。大火被扑灭,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股……烤肉的味道。
这场事故,造成了七名匠师当场死亡,十几人重伤。
张伟站在废墟前,看着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些天,他签发了无数道命令,调动了数万的人力物力,他看着地图上的兵力部署,看着报表上的物资数字,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在操纵着一场宏大的游戏。
直到此刻,看着这些因为他的命令而惨死的生命,他才被一股冰冷的现实,狠狠地击中。
这不是游戏。
他下的每一个命令,都关系着活生生的人的性命。他们不是数字,他们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父亲,是别人的儿子。
齐泰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用手刨着滚烫的余烬,试图找到他徒弟的残骸,口中喃喃自语:“报应啊……报应……”
张伟的脸色,一片煞白。
他从未感觉如此的无力和……愧疚。
第二天,朱元璋的御驾,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神机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曹正淳的陪同下,走进了那片还未清理干净的废墟。
他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焦痕,久久不语。
张伟闻讯赶来,跪倒在地:“臣……治下不严,致使工坊遭此大难,请陛下降罪!”
朱元璋没有让他起来,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死伤的匠人,抚恤了吗?”
“回陛下,臣已下令,所有死难者,皆按阵亡将士双倍抚恤。其家人,由总兵府供养。受伤者,请最好的大夫医治,所有费用,由臣个人承担。”张伟的声音沙哑。
朱元璋点了点头。
他走到张伟面前,看着这个一夜之间仿佛憔悴了许多的年轻人。
“起来吧。”
“咱年轻的时候,也打过仗。有一次,为了抢渡一条河,咱派了一千个弟兄,用人搭桥,硬生生冲了过去。河水很急,一千个人,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三百。”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那天晚上,咱也是像你这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咱在想,咱是不是错了?为了赢,就该让那么多弟兄去送死吗?”
张伟抬起头,静静地听着。
“后来,咱想明白了。”朱元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咱没错。因为咱要是过不了那条河,咱身后跟着的几万弟兄,就全都要被敌人包了饺子,死得一个不剩!”
“张伟,你记住。当统帅的,心要慈,但手要硬。慈,是要你把每个兵,每个匠人,都当成自己的孩子,要心疼他们,要给他们最好的。硬,是要你在必要的时候,能狠下心,用一百人的命,去换一千人的生,去换一场战争的胜利!”
“你为死难的匠人悲伤,说明你的心,是热的。这就够了。”
朱元璋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
“擦干眼泪,打起精神来。你的战场,不在这里。你手里的这把刀,磨得也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王振那边,传来消息了。”
“鱼儿,似乎闻到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