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了？”
张伟和曹正淳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错愕。
等他们赶到工地时，现场已经围了一圈人。工匠、力夫、锦衣卫，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
在工地的正中央，一片空地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像倒扣的葫芦般的怪物。那就是他们按照李瘸子绘制的图纸，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刚刚建成的第一座高炉。
此刻，这个怪物，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瘫软在那里。它的一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砖石结构发生了琉璃化的熔融，像是被高温烤化的糖块，呈现出一种怪诞的、扭曲的形态。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冷却的砖石浆液，还在“滋滋”作响，冒着青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炉子周围的地面，一片狼藉。几名工匠，头发眉毛都被燎得卷曲，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正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座失败的怪物。
李瘸子呆呆地站在高炉前，失魂落魄。他那只背了一辈子的画板，掉在地上，也无人理会。他看着自己的心血杰作，变成眼前这副模样，那双原本充满光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败和茫然。
“怎么回事？”张伟沉声问道。
一名胆子大的老工匠，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是工部退下来的老人，经验丰富。
“回……回总监大人。我们……我们是按图纸建的，用的，是市面上最好的青砖，黏土也是上好的黄河胶泥。点火之后，一切都好好的。可……可当把那些‘乌金石’加进去之后，那火……那火就不对了！”
老工匠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那火，一下就变成了青白色，跟鬼火似的！炉子里的声音，也不再是呼呼的风声，而是像……像龙在咆哮！我们离着十几步远，都觉得脸上发烫，站不住脚。然后……然后就听‘轰隆’一声，炉子……炉子就塌了这么一块，里面的铁水没流出来，砖头先化成水了！”
张伟瞬间就明白了。
问题，不出在图纸上，也不出在工匠的技艺上。
问题出在煤上。
黑风口的精煤，经过简单的筛选和洗涤，已经接近于后世的焦炭。它的热值，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任何一种燃料。而明朝的青砖和黏土，根本无法承受焦炭燃烧所产生的高达一千五百度以上的恐怖高温。
他设计了一个法拉利的发动机，却把它装在了一辆木制马车的底盘上。结果，不是车跑得更快，而是车架子，被活活震散了。
这是典型的，技术跨越太大，导致基础材料学跟不上的问题。
“李师傅。”张伟走到李瘸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瘸子身体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他转过头，看着张伟，嘴唇哆嗦，一脸的愧疚：“大人……是……是小人无能，辜负了您的信任，浪费了这么多钱粮……”
“这不怪你。”张伟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画的图纸，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砖，我们的土。它们，配不上你的图纸，也配不上我们的煤。”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工匠，朗声道：“失败，是常有的事。一座炉子化了，怕什么？我们有钱，有的是钱！再建一座就是了！关键是，我们要知道，它为什么会化！我们下一次，要怎么做，才能让它不化！”
他的话，让原本沮丧的气氛，为之一振。工匠们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张伟把李瘸子，石大夯，云中子，林伯谦，还有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工匠，全都叫回了那间议事厅。
“问题，出在耐火上。”张伟开门见山，他没有用“耐火材料”这个词，而是换了一种他们能听懂的说法，“我们需要一种，不怕火烧的石头，或者泥土，来砌我们的炉子。”
“不怕火烧的石头？”石大夯皱起了他那浓黑的眉毛，“大人，石头都怕火烧。我们矿上，开山放炮，就是用火烧，再泼上冷水，那石头就裂了。没听说过有不怕烧的。”
“一定有。”张伟的目光，转向云中子，“道长，你见多识广。炼丹的炉子，是不是比打铁的炉子，火要旺得多？你们的丹炉，是用什么做的？”
云中子捻着胡须，沉吟道：“贫道的丹炉，乃是取天雷劈过的枣木之心为炭，以三昧真火炼之，再辅以百年龟甲，千年钟乳……咳咳，总之，炼丹，讲究的是文武火候，与这等霸道烈火，不是一个路数。不过……”
他话锋一转：“贫道早年云游，曾在景德镇一带，见过那里的瓷窑。有些烧制上等秘色瓷的官窑，那火，也是极旺的，据说能把瓷土烧成玉。他们用的窑砖，似乎与寻常的不同，色呈雪白，质地细腻，当地人称之为……‘高岭土’。”
“高岭土！”张伟的眼睛，猛地亮了。
这不就是制造耐火砖和陶瓷最核心的原料吗！
“道长，你可能找到这种土？”张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这……应天府左近，恐不多见。此土多产于江南丘陵地带。”云中子有些为难。
就在张伟准备让王振动用他的商业网络，去江南搜寻这种土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送上了门。
一名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进了工地，身后，还跟着一长串队伍。
“张总监，接旨！”
张伟等人连忙跪下。
小太监展开黄绢，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军工总监张伟，锐意进取，建造高炉，以炼精钢，朕心甚慰。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特从工部、内府营造司，遴选良匠百名，拨于总监麾下，以助军工。尔当善用之，勿负朕望。钦此。”
圣旨念完，张伟还没反应过来，曹正淳已经激动得老脸通红。
“大人，天大的喜事啊！”他扶起张伟，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道，“这可都是宝啊！工部和营造司的官匠，那都是从全国挑上来的，手艺最顶尖的人！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等闲的侍郎、尚书都使唤不动。陛下竟然，一下子拨给您一百个！这……这是何等的圣眷啊！”
张伟抬起头，看向那一百名新来的工匠。
他们穿着统一的官厂服饰，一个个昂首挺胸，神情倨傲。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山羊胡，精神矍铄的老者。他背着手，打量着这片尘土飞扬，甚至还带着一股焦糊味的工地，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轻蔑和挑剔。
张伟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朱元璋这是又在“掺沙子”了。
这哪里是送来一百个帮手，这分明是送来了一百个大爷，一百双眼睛，一百张嘴。他们是来帮忙的，更是来监督的，是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传回紫禁城里的。
“咱家，齐泰。忝为工部营缮清吏司的司吏，奉旨，带这些兄弟，来给张总监帮忙。”那山羊胡老者，对着张伟，只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他的称呼，是“咱家”，这是宫中内官和部分特殊官匠才有的自称，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矜持。
“齐老先生，有劳了。”张伟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
齐泰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已经半塌的，形状古怪的高炉上，嘴角撇了撇，那不屑的神情，更加明显了。
“总监大人，这就是您说的高炉？”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教训晚辈的腔调，“恕老朽直言，这炉子，建得……不合规矩。不圆不方，不阴不阳，风口开得太低，炉壁砌得太薄。如此形制，焉有不败之理？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造物之学，终究要讲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度。胡来，是要吃大亏的。”
他的一番话，说得他身后那群官匠，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张伟这边，李瘸子、石大夯等人，则是面红耳赤，敢怒不敢言。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一边，是张伟东拼西凑，不拘一格的“草台班子”。
另一边，是代表着大明最高工艺水平，却也最保守，最迷信权威的“国家队”。
曹正淳在一旁，急得脑门冒汗。他想打个圆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张伟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骄傲得像只老孔雀的齐泰，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正愁找不到耐火材料，找不到有经验的工匠来实践他的想法。现在，皇帝把最好的匠人，送到了他的面前。虽然他们带着偏见和傲慢，但他们的手艺，是实打实的。
收服他们，比自己从零开始，要快得多。
“齐老先生，说得在理。”张伟的笑容，和煦得像春风，“晚辈初学乍练，确实是走了弯路。这炉子，算是毁了。不如这样……”
他的目光，扫过两拨人，声音陡然提高：
“咱们，来比一比如何？”
“比？”齐泰一愣。
“对，比一比。”张伟伸出手指，指着工地上两片相邻的空地，“齐老先生，您，带着您的弟兄，在这边，用你们的法子，建一座你们认为最好的高炉。我，带着我的人，在那边，用我的法子，也建一座。”
“材料，工匠，钱粮，都管够。限时十天。十天之后，我们同时开炉，炼同一批铁矿石。最后，看谁炼出的铁水，又多又好！”
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赌注嘛……如果我输了，这军工总监衙门里，所有和营造工程相关的事，从今往后，都由齐老先生您，一言而决。我张伟，绝不插手。”
“那……要是你赢了呢？”齐泰眯起了眼睛，他被激起了好胜心。
“要是我侥幸赢了……”张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也不要您怎么样。我只要您，和您身后的弟兄们，真心实意地，听我号令。我让你们把炉子建成方的，你们就不能砌成圆的。我让你们往泥里掺马粪，你们就不能偷偷换成稻草。如何？”
这是一场豪赌。
赌上的，是各自的尊严，和这个新兴衙门的未来主导权。
齐泰看着张伟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和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沉默了片刻。他一辈子，都在和木石砖瓦打交道，他相信自己的经验，相信老祖宗的规矩。他不相信，一个毛头小子，能在这方面，胜过他几十年的苦功。
“好！”齐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洪亮如钟，“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