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那声绝望的嘶吼,像一记重锤,砸在了狂欢的顶点。
校场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刚刚还雷鸣般的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两个被拖走的失败者身上,转移到了张伟的脸上。那些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敬畏和钦佩,而是多了一丝审视,一丝疑虑,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是啊,铅。
这是一个谁也绕不开的问题。
大明不是不产铅,但产量稀少,多用于炼丹和制作一些器皿,远远无法满足大规模制造军火的需求。长期以来,朝廷所需的铅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域甚至更远的中亚地区,由那些胡商运来。
将国之利刃的命脉,建立在异族的商队之上?
这个念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尤其是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一旦战事开启,对方只要切断商路,或者哄抬铅价,那这无敌的“线膛炮”,岂不就成了一堆昂贵的废铁?
朱元璋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一生最恨的,就是受制于人。无论是蒙古人,还是那些割据的群雄,亦或是朝堂上那些阳奉阴违的文臣。他建立大明的初衷,就是要建立一个不受任何人钳制的,独立自主的强大王朝。
而现在,张伟献上的这件绝世利器,却带着一个如此致命的“后门”。
这让他刚刚升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浇熄了大半。
“张伟。”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齐泰说的,可是真的?”
这已经不是在问询,而是在质问。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朝着张伟挤压而来。户部尚书傅友德,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此刻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张伟,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他知道,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好,张伟今天得到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化为泡影,甚至会龙颜大怒,招来杀身之祸。
张伟迎着朱元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崭新的七品官服,然后,才不卑不亢地躬身一拜。
“回陛下,齐大人所言,确有其事。”
他一开口,就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连傅友德,都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张伟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他只说对了一半。”
朱元璋眉头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齐大人说,铅弹依赖进口,此为弊端。这一点,臣承认。”张伟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寂静的校场上,“但齐大人不知道的是,这弊端,并非无解。而且,解法,还不止一种。”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其一,谁说,这炮,就非得用铅弹?”
张伟从炮车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枚铁弹丸,和一小块用油布包裹的,略小于炮管口径的铅弹。
“陛下请看,用铅,是因为铅性软而重。弹丸出膛的瞬间,柔软的铅体,会被膛线挤压,形成紧密的贴合,从而获得高速的旋转,保证精度和射程。此为最优之选,臣今日演示,自然要用最好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拿起那枚铁弹丸,“铁,虽然坚硬,无法被膛线挤压。可我们,为何不能给它穿上一件‘衣服’?”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用牛皮和硬纸壳做成的,像个小杯子一样的托盘,大小,刚好能把那枚铁弹丸稳稳地放进去。
“臣,称此物为‘弹托’。”张伟将铁弹丸放入弹托,然后将整个组合体,比量了一下炮口,“将铁弹置于弹托之内,再一同装入炮膛。发射时,火药推动的是这个弹托,弹托的材质,可以是牛皮,是硬纸,甚至是木头。这些东西,足够柔软,可以被膛线挤压,带动弹丸旋转。当飞出炮口后,轻飘飘的弹托,会因风阻而迅速脱落,只剩下铁弹,继续飞向目标。”
“此法,虽比一体成型的铅弹,略微繁琐。但胜在取材方便,成本低廉!我大明,最不缺的,就是铁!用铁弹配弹托,威力或许会比铅弹略逊一筹,但对付寻常的敌人,已是绰绰有余!铅弹,完全可以作为一种特殊的,需要重点打击时才使用的‘杀手锏’!如此一来,对铅的依赖,便可降到最低!”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原来,还可以这样?
茹瑺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自诩为大明铸炮的大家,却从未想过,弹丸,竟然还能有如此巧妙的玩法。
朱元璋眼中的寒冰,开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兴趣。
“好一个‘弹托’……有点意思。”他喃喃自语。
“陛下,这,只是解法之一,是为‘节流’。”张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信,“臣,还有第二种解法,是为‘开源’!”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或惊讶,或思索的文武百官,最后,落回到朱元璋的脸上。
“敢问陛下,齐大人说我大明缺铅,这‘缺’字,从何而来?是真的天上地下,都找不到?还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认真找过?”
这个问题,问得朱元璋一愣。
“自古以来,矿脉的发现,多凭经验,靠运气。今日此地发现一矿,便在此开采,采完便罢。从未有人,想过去系统地,有章法地,去寻找天下所有的矿脉!”
张伟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陛下,山川河流,皆有其纹理;大地岩层,亦有其脉络。何处产铁,何处生铜,何处藏银,何处蕴铅,这背后,都有一套规律!臣,称之为‘地质学’!”
“臣恳请陛下,效仿‘军工总监’之制,成立一个全新的衙门,名为‘堪舆总局’!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方士术人,由臣亲自教导他们‘地质勘探’之法!让他们去丈量我大明的每一寸土地,去绘制最详尽的山川矿脉图!去把那些埋藏在地底深处,沉睡了千百年的金山银山,全都给咱大明,刨出来!”
“到那时,我大明何止是不缺铅?我们将不缺铜,不缺铁,不缺银!我们不仅不用再看西域胡商的脸色,我们还要用我们过剩的钢铁,去打造最锋利的兵器,去建造最坚固的战船!用我们挖出来的金银,去打造一个空前鼎盛的,日不落的大明王朝!”
“我们要把炮口,对准那些不臣之人!把算盘,打到那些番邦的国库里!用他们的金子,他们的银子,来买我大明的规矩!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宰!”
张伟的这番话,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他描绘出的那副波澜壮阔的画卷,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热血沸腾!
这已经不是在解决一个“铅弹”的问题了。
这,是在为整个大明帝国,规划一条通往强盛之巅的康庄大道!
朱元璋怔怔地看着张伟,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雷激荡。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勘探队,奔赴在帝国广袤的疆域上;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矿藏被发现,高炉里的铁水,日夜不息;他仿佛看到了,大明的宝船,满载着丝绸、瓷器和钢铁,航行在四海之上,将大明的龙旗,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好——!”
朱元璋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这一声“好”,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吼得整个校场,都嗡嗡作响。
他一把抓住张伟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得像个孩子,眼眶里,甚至泛起了激动的泪光。
“好!好一个‘地质勘探’!好一个‘用他们的金银,来买我大明的规矩’!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松开张伟,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鸦雀无声的文武百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气势,下达了旨意。
“传朕旨意!”
“即日起,成立‘军工总监’!由张伟,暂代总监之职,官拜正三品!总领新炮研发、制定标准、监督生产之一切事宜!”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臣在!”蒋瓛从人群中走出,躬身应命。
“你,亲自挑选一百名最精锐的校尉,拨给张伟!从今往后,他们只听张伟一人的调遣!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张伟,保护‘军工总监’!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就是动我大明的国本!杀无赦!”
“臣,遵旨!”蒋瓛的声音,铿锵有力。
“户部尚书傅友德!”
“臣在。”傅友德出列,神情激动。
“国库拨银,五十万两!作为‘军工总监’的启动经费!后续若有不足,随时再报!朕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最好的炮,最多的炮!”
“臣,遵旨!”
“工部!”
新任的工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出列。
“全力配合!张伟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谁敢阳奉阴违,让他去诏狱里,和齐泰、茹瑺作伴!”
“臣……遵旨!”
一道道旨意,如同惊雷,接连不断地在校场上炸响。
最后,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张伟身上,那眼神,充满了期许和信任。
“至于你说的那个‘堪舆总局’,朕,也准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给咱拿一个详细的章程出来!朕要看看,你到底要怎么,给咱把这地底下埋着的金山银山,都给刨出来!”
风,吹过校场。
张伟站在原地,一身七品官服,在这一刻,却比那龙椅上的皇帝,还要耀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的历史,将因为他,而拐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方向。
真正的牌局,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