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的保证,捶得山响。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三天后,第一具铁范,在万众瞩目之下,开炉了。
整个锻造工坊,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官匠、野匠,甚至连一些负责洒扫的杂役,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个“用铁铸铁”的西洋景。
鲁平亲自掌着长柄铁钳,脸上是志在必得的骄傲。他指挥着两个徒弟,小心翼翼地撬开固定铁范的销钉。按照张伟的图纸和他的理解,那两片半圆形的铁模,应该会顺利分开,露出一根光滑笔直的炮管雏形。
“开!”
随着他一声大喝,两个徒弟猛然发力。
“嘎吱——”
销钉被拔出,但想象中铁范分离的场景,没有出现。两片厚重的铁范,纹丝不动,像是长在了一起。
“再加把劲!”鲁平的眉头皱了起来,感觉有些不对。
四个壮汉一齐上阵,用上了撬棍和铁锤。
- “嘿!”
- “呀!”
他们憋得脸红脖子粗,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哐当!”一声巨响,一根撬棍,竟然被生生别断了。而那具铁范,依旧是铁板一块,仿佛在嘲笑着众人的无能。
工坊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黏住了?”
“我就说嘛,铁水倒进铁模子,那还能分开?山长的想法,太想当然了。”
鲁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有几百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上。他冲上去,对着铁范的接缝处,狠狠踹了一脚。
“铛!”的一声巨响,铁范没动,他的脚倒被震得发麻。
“山长……”鲁平回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张伟,眼神里满是求助和尴尬。
张伟面色平静,他早就料到,第一次尝试,不可能一帆风顺。他走上前,绕着那坨巨大的铁疙瘩,敲了敲,听了听声音。
“涂料有问题。”张伟做出了判断,“石墨粉的颗粒太粗,没能形成致密的隔离层。而且,蛋清调和,遇上高温,凝固得太快,反而造成了黏连。”
他看向周围的工匠们,朗声道:“都看见了?失败了。但这不是坏事。造新东西,就没有不失败的。我们今天,知道了这种涂料不行,这就是收获。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鲁师傅,找几个信得过的,跟我来。”
张伟轻描淡写地将一场技术事故,定义成了一次成功的“排错实验”,瞬间就稳住了人心。工匠们虽然还是有些疑虑,但见主心骨不乱,也就渐渐散去了。
只有鲁平,还站在原地,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他感觉自己吹出去的牛皮,被人戳破了,还是当着全船厂的面。
“山长,俺……俺给你丢人了。”鲁平的声音,像是漏了风的破风箱。
“丢人?你丢什么人了?”张伟拍了拍那滚烫的铁范,“你带着人,三天就把这东西造出来了,这是本事!现在,我们只是遇到了一个难题。你是船厂的总工头,是所有官匠的师傅,你耷拉着脑袋,他们怎么办?”
张伟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鲁平重新挺直了腰杆。
深夜,总办衙门。
张伟、鲁平,还有几个手艺最精湛的老师傅,围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十几个小碗。碗里,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粉末和液体。
石墨、锅底灰、细河沙、草木灰、贝壳粉……
蛋清、米汤、桐油、鱼胶,甚至还有火眼彪贡献出来的,据说是他淬火秘方里的一种树汁。
“我们不能再用想当然的法子了。”张伟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一件事,叫‘控制变量’。”
“控制……啥?”鲁平听得一头雾水。
“意思就是,我们一次,只改变一个东西。”张伟耐心地解释,“比如,我们先都用石墨粉做主料,然后分别用蛋清、米汤、桐油去调和,看看哪个效果最好。找到了最好的液体,我们再固定它,然后去换主料,用锅底灰、贝壳粉,看看哪个粉末最合适。就这么一样一样地试,总能找到那个最完美的组合。”
这个思路,对于老师傅们来说,是全新的。他们习惯了凭经验,凭感觉,往一个大盆里“哐哐”加料,差不多就行。像张伟这样,把一个模糊的“调配方”,拆解成几十上百次枯燥的实验,简直是闻所未闻。
“山长,这……这得试到猴年马月去?”一个老师傅忍不住嘀咕。
“那也比造出一堆取不出来的铁疙瘩强。”鲁平瞪了他一眼,他已经完全接受了张伟的思路,“就按山长说的办!今天晚上,谁也别想睡觉,都给老子在这儿试!”
一场在大明朝绝无仅有的“材料学实验”,就在这个小小的衙门里,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一群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的顶尖工匠,像刚入门的学徒一样,拿着小刷子,在几十块小铁片上,涂抹着不同配方的涂料,然后扔进炉子里烧,再取出来,看效果,做记录。
而在他们熬夜攻关的时候,船厂的另一头,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东边船坞,林默改造的“鸟船”,今天刚刚完成了船体合拢。为了庆祝,野匠们凑钱买了酒肉,就在船坞边上,点起了篝火。
林默端着酒碗,看着自己那艘线条优美、宛如猎隼般的战船,眼神里满是自得。
“林爷,你说鲁大头那边,现在在干嘛呢?”一个野匠喝得满脸通红,大着舌头问道。
“还能干嘛?”另一个野匠抢着答道,他模仿着鲁平踹铁范的动作,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估计还在跟那个铁王八较劲呢!我听说,那玩意儿黏得死死的,请了关二爷来都劈不开!”
“哈哈哈!让他们天天吹牛,说自己是‘官造’,是‘正统’!到头来,还不是得靠咱们山长的脑子!”
“就是!等咱们的船下水了,看鲁大头那艘铁棺材怎么追!”
林默听着手下们的议论,没有制止,只是微微一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他抬头望向西边船坞的方向,那边的工坊,依旧灯火通明。他知道,鲁平那头犟牛,绝对不会就这么认输。
这场竞赛,才刚刚开始。
三天后。
当鲁平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手里捧着一块小小的铁片,冲进张伟的房间时,他激动得像个孩子。
“山长!成了!成了!”
张伟接过铁片,只见上面涂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涂层。他用指甲刮了刮,涂层非常致密,而且手感极其光滑,像是上了一层釉。
“什么配方?”
“贝壳粉!”鲁平的声音都在发颤,“把贝壳烧透了,碾成最细的粉末,筛上三遍,再混上您说的那个石墨粉,用熬稠了的米汤调和!这玩意儿,刷上去,别说铁水,就是神仙的屁股都黏不住!”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当天下午,第二具铁范,在浇铸冷却后,被抬了出来。
这一次,鲁平没有再咋咋呼呼。他亲自检查了每一道工序,看着徒弟们小心翼翼地拔出销钉。
“吱嘎——”
一声轻响,与三天前的沉闷截然不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两片铁范,像是熟透了的豆荚,轻轻一掰,就应声而开。
一根通体光滑、尺寸规整的炮管,静静地躺在模子中央,表面还带着一层漂亮的、灰黑色的光泽。
成功了!
工坊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几个老师傅,抚摸着那根炮管,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干了一辈子铸造,从未想过,可以如此“轻松”地得到一根近乎完美的炮管。
鲁平没有欢呼,他只是走到那根炮管前,蹲下身,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神情,不像是在看一件兵器,倒像是在看自己刚出生的孙子。
他站起身,走到张伟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伟坦然受之。
“别高兴得太早。”他扶起鲁平,“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膛线。你那个‘神仙法子’,造出来没有?”
提到膛线机,鲁平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牛气冲天的神情。
“山长,您跟我来。”
他带着张伟,走进了工坊最里间,一间被护卫严密看守的屋子。
屋子中央,摆着一台造型奇特的机器。它由一个沉重的铁木底座、一根长达丈许的螺旋导杆,以及一个精巧的滑块和刀架组成。整台机器,透着一股冰冷的、精准的工业美感。
“‘膛线机’。”鲁平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这玩意儿,可比铁范难多了。尤其是这根导向杆,上面的螺旋槽,要绝对均匀。我让厂里最好的木匠和铁匠,花了五天五夜,用掉七根上好的铁梨木,才磨出这么一根合格的。”
他指着滑块上的刻刀:“刀头,是火眼彪他们用淬炼宝剑的法子,淬出来的精钢,削铁如泥。”
一个年轻的工匠,已经将那根新出炉的炮管,牢牢地固定在了机器的另一端。
“山长,您来?”鲁平将一个巨大的摇柄,递给了张伟。
张伟笑了笑,摇了摇头:“这是你的心血,你来。”
“好!”
鲁平也不客气,他抓住摇柄,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匀速地转动起来。
随着他的转动,那根精美的导向杆,带动着滑块,将锋利的刻刀,稳稳地送入了炮管深处。
“嗤啦……”
一阵细微而又清晰的金属刮削声,从炮管内传来。那声音,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像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圈,又一圈。
每一圈,刻刀都前进分毫,在炮管内壁,留下一道完美的螺旋线。
一个时辰后,当最后一圈刻完,刻刀被缓缓退出时,鲁平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他拿起一根沾了油的布条,伸进炮管里,仔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他举起炮管,对着光亮处,眯起眼睛朝里望去。
只见炮管内部,四条深浅一致、间距均匀的螺旋膛线,在光线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光。它们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规整,仿佛是天工造物,而非人力所为。
“我的乖乖……”
一个老师傅忍不住探过头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这……这比老天爷的手,还稳当啊!”
鲁平放下炮管,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那台冰冷的机器,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