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龙江总船厂,灯火通明,却又静得可怕。往日里震天的号子声和锤打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一队队手持长刀的护卫,在船厂各处要道往来巡逻,冰冷的甲叶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
议事厅内,二十多名参与过问题连杆锻造的工匠,被分隔开来,一个个面色惶恐,坐立不安。他们中有官匠,也有野匠,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敌视,而是共同的恐惧。
曹正淳亲自带人审问,他的手段,远比张伟想象的要老辣得多。他没有用刑,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只是和每一个人“聊天”,聊家常,聊手艺,聊他们进船厂前后的生活变化。
但就是这种看似温和的聊天,却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每个人的心理防线。
而在另一边,巨大的锻造工坊里,炉火烧得正旺。
鲁平赤着上身,浑身的肌肉虬结,汗水如同溪流般淌下。他亲自掌锤,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徒弟,正在重新锻造一根连杆。
这一次,从选料,到入炉,再到每一次的折叠锻打,都由张伟亲自在旁监督。
“火眼彪”没有走,他就站在炉子不远处,死死地盯着那块在烈火中反复锤炼的钢坯。他的眼神,专注而又复杂,有洗刷冤屈的渴望,也有对自己手艺的执着。
张伟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亲眼看着,一块没有问题的钢材,应该是什么样子。
“山长,你看!”鲁平突然指着钢坯,大吼一声。
张伟凑过去,只见那烧得通红的钢坯,在铁锤的每一次落下时,溅出的火星,明亮、分叉,像一朵朵盛开的铁花。整个钢坯的颜色,均匀而又透亮。
“这才是好钢!”鲁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之前那块,火星发暗,而且是直着飞出去的,老子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还以为是炭火的问题!”
火眼彪的身体,也猛地一震。他想起来了,确实如此。当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控制温度上,忽略了这个细节。
张伟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次的方向,对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那根全新的连杆,经过千锤百炼,最终在火眼彪亲自调配的马尿和秘制药水中“滋”的一声完成淬火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连杆通体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深沉的青黑色,宛如一件艺术品。
鲁平用铁钳夹着它,反复检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走到火眼彪面前,将连杆递了过去。
“拿着。”
火眼彪愣住了。
“拿着!”鲁平又吼了一声。
火眼彪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根还带着余温的连杆。
“记住这个手感,记住这个颜色。”鲁平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老子的工坊里,出来的东西,都得是这个样!差一丝一毫,老子照样打断你的腿!”
这番话,听着是训斥,但火眼彪的眼眶,却猛地红了。
他知道,这是鲁平用他自己的方式,认可了他,也还了他清白。
他抱着那根连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呜”的一声,蹲在地上,哭了出来。
周围的官匠和野匠们,看着这一幕,神情都变得复杂起来。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墙,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一角。
议事厅的审问,也有了结果。
曹正淳走进来,将一份供词,放在了张伟面前。
“大人,找到了。”
张伟打开供词,目光一凝。
那个蛀虫,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奸细,也不是心怀怨恨的工匠头目。
他叫孙二狗,一个从官府作坊里出来的,最不起眼的年轻官匠。手艺平平,平日里沉默寡言,没人会注意到他。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简单得令人发指。
他的老娘,病重在床,需要一味昂贵的药材吊命。他那点微薄的月钱,根本杯水车薪。就在他走投无路之时,户部派来的那群“监军”中的一个姓钱的书吏,找到了他。
钱书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然后告诉他,只要在锻造那根关键连杆的时候,往钢坯里,扔进一小包“特制的助燃粉”,就能再拿到五十两。
孙二狗知道那粉末有问题,但他被母亲的病和那一百两银子,冲昏了头。他以为,这最多就是一次普通的工料损耗,神不知鬼不觉。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那个钱书吏呢?”张伟问道。
“跑了。”曹正淳摇了摇头,“前几日,户部的人撤走时,他就借口家中有事,不知所踪了。此人,心机深沉,怕是早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
张伟冷笑一声。
跑了?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看着那份供词,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直接把这份供词捅到朱元璋那里,固然可以把傅友德和王谦拉下水,但那样一来,动静太大,反而会陷入与整个文官集团的缠斗之中,得不偿失。
杀鸡,何须用牛刀。
他要的,不仅仅是惩罚几个罪魁祸首。他要的,是借着这次机会,为“海龙王”项目,建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火墙。
“把孙二狗,带上来。”
孙二狗被带到了工坊中央,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所有的工匠,都围了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诸位!”张伟站上高台,声音传遍了整个工坊,“事情,已经查清楚了。破坏蒸汽机的,就是此人。他为了区区百两银子,险些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心血,断送了上千条人命的未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但是,他不是唯一的罪人。我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我们之间的互相猜忌,互相提防,给了这些蛀虫可乘之机!我们对同伴的不信任,让我们看不见身边潜藏的危险!”张伟的声音,如同一记记重锤,“官匠也好,野匠也罢,从你们踏进这个船厂大门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皇家总船厂’的匠人!我们的敌人,不是身边的同伴,而是那些想看我们笑话,想让我们失败,想让大明有海无防的内外宵小!”
他指着那台已经换上了新连杆的蒸汽机。
“今天,我们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这颗钢铁心脏,重新跳动起来!我们要用事实告诉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他们的阴谋,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强,更团结!”
“鲁师傅!”张伟看向鲁平。
鲁平会意,大吼一声:“生火!升压!开机!”
炉火,再次熊熊燃起。
所有人的心,也随着那压力表上不断攀升的指针,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次,当阀门被打开的瞬间,没有刺耳的断裂声。
“轰——”
一声低沉而又有力的轰鸣,猛地响起。
那巨大的活塞,在蒸汽的推动下,连接着它的曲轴,开始缓缓地、一圈、两圈……越来越快!
“动了!动了!!”
“天呐!它真的动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官匠和野匠们,在这一刻,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和隔阂,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又蹦又跳。鲁平一巴掌拍在火眼彪的后背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两人对视一眼,都放声大笑起来。林默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轰鸣声,是胜利的宣告,也是融合的号角。
张伟看着欢呼的人群,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但他没有忘记,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他走到跪在地上的孙二狗面前。
孙二狗已经面如死灰。
“按照船厂的规矩,你当处死。”张伟的声音,让周围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
“但是,”张伟话锋一转,“我查过,你这么做,是为了给你娘治病。孝心可嘉,但方法愚不可及。我今天,不杀你。”
孙二狗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伟指着船厂里那片正在挖掘的干船坞,“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匠人。你去那里,当一个挖土的苦力。什么时候,你用自己的汗水,把你拿的一百两银子,给我挣回来,什么时候,我再考虑,要不要让你重新拿起锤子。”
他又看向曹正淳:“他娘的病,总局出钱,给她治。用最好的药。”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张伟会做出这样的处置。既有雷霆手段,又有菩萨心肠。
孙二狗更是呆住了,他看着张伟,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他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而是重重地,对着张伟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磕得地动山摇。
当他站起身,默默地走向那片工地时,所有工匠看他的眼神,已经从鄙夷,变成了复杂。
这一手,彻底收服了人心。
当天下午,一份由张伟亲笔书写,并附上了曹正淳审问记录的奏折,被送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奏折里,张伟详细汇报了破坏事件的始末,但他没有要求皇帝严惩傅友德,而是提出了一个请求:
“为保船厂机密,杜绝外人干涉,恳请陛下准许,成立‘皇家海事总局内务司’,由曹正淳统领,全权负责船厂安保、防谍、以及内部审查事宜。从此,非内务司人员,不得过问船厂内部事务。”
朱元璋看着这份奏折,久久不语。
他拿起那份供词,看着“钱书吏”和“户部”那几个字,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但他更欣赏的,是张伟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