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这个问题,像一柄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张伟的心上。
造一头“铁龙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这是一个关乎帝国未来的战略抉择。它意味着,大明将拥有史无前例的、逆转天堑、无视风向的机动能力。
张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已经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运转。脑海中,无数的图纸、数据、模型在飞速地闪现、组合、又被推翻。
他想到的,比朱元璋更远。
那不仅仅是漕运,那是后勤,是兵力投送,是镇压叛乱的雷霆手段,甚至……是远洋。
“陛下,”张伟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理论上,可行。”
“朕不要理论!”朱元璋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是贴着张伟的脸,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是一种渴望和不耐,“朕要你告诉朕,要多久?要多少钱?要多少人?”
“臣需要建一座全新的船坞,一座专门用来打造这种‘铁船’的船坞。”张伟没有被皇帝的气势压倒,他有条不紊地列出自己的条件,“臣需要从工部、兵仗局、宝船厂,抽调全大明最顶尖的工匠。臣需要陛下赋予臣前所未有的权力,统筹铁料、煤炭、木材等一切所需物资。至于钱……”
张伟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臣暂时算不出来,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钱,朕来给!人,朕来调!权力,朕给你!”朱元璋几乎是吼出来的,“朕把整个工部都交给你当后院!朕只有一个要求,在朕的眼睛还能看得清这大好河山的时候,朕要亲眼看到这头‘铁龙王’,在黄河里给朕顶着浪花跑起来!”
“臣,领旨!”
这一天,御书房的君臣对答,没有载入任何史册,却比任何一道圣旨,都更深刻地改变了大明未来的走向。
第二天,一道皇榜贴出,工部侍郎张伟,加封“太子少保”,特设“格物学堂第一实验船厂”,总领“铁龙王”督造事宜,凡船厂所需,各地官府、卫所,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在朝堂上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给一个侍郎加太子少保的虚衔,可见圣眷之隆。但更多的人,则对那个“铁龙王”感到好奇又茫然。
而在格物学堂,这道旨意,却像一颗引爆的炸药。
格物学堂,机械部工坊。
鲁平,这位大明顶尖的机械大师,正叼着一根草杆,围着一台刚刚完工的、用于水力锻造的巨大蒸汽锤,像欣赏自家婆娘一样,满脸陶醉。
“他娘的,瞧瞧这肌肉,这线条……一锤子下去,天王老子都得给咱砸成铁饼!”
就在他美滋滋的时候,张伟带着一卷巨大的图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老鲁,别看你那破锤子了,有新活儿了!”
张伟将图纸“哗啦”一下,在巨大的工作台上展开。
鲁平不情不愿地凑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嘴里的草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那图纸上画着的,是一头他从未见过的钢铁巨兽。它有着船的轮廓,却没有帆,没有桅杆。船的中央,是一个无比复杂、无比精密的机械结构,标注着“往复式双缸联动蒸汽机”。而在船的两侧,是两个巨大的、如同水车一般的轮子,标注着“明轮”。
“山……山长……”鲁平的声音都有些结巴了,他伸出那双沾满油污的、粗糙的手,想要去触摸图纸,却又怕把它弄脏了,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这……这是个啥玩意儿?”
“船。”张伟言简意赅。
“船?”鲁平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指着那个蒸汽机,“靠这玩意儿?在水上跑?”
“不止是跑,”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还要拉着上百艘漕船,在黄河里,逆流而上。”
“啥?!”鲁平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他身后的那些个机械部的徒弟们,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图纸,发出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烧开水,逆流而上……这……这怎么可能?”
“那俩大轮子是干嘛的?在水里打水玩儿吗?”
“这得用多少铁啊,怕不是能把咱南京城的铁铺都给搬空了?”
质疑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鲁平忽然动了。他一把推开身边的徒弟,整个人几乎是趴在了图纸上,那双浑浊却又精光四射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那套蒸汽机和明轮的联动结构。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图纸上不断地比划着,时而紧锁眉头,时而恍然大悟。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伟。
“山长,这玩意儿……真能成?”
“能成。”张伟的回答,斩钉截铁。
“好!”鲁平猛地一拍大腿,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岁,浑身上下都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干劲和狂热,“他娘的!这要是真能成,老子这辈子,死也值了!”
他一把抢过图纸,对着身后的徒弟们扯着嗓子就吼:“都他娘的别杵着了!给老子把家伙事都拿出来!先给老子把这……这叫啥来着……”
“往复式双缸联动蒸汽机。”张伟提醒道。
“对!就这狗日的蒸汽机!给老子按图纸,一比一地,先用木头,给老子把模型给做出来!谁敢给老子偷懒,老子把他吊到蒸汽锤底下!”
一场史无前例的工业革命,就在这间吵吵嚷嚷、弥漫着机油和汗水味道的工坊里,以一种最原始、最粗犷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地点,被选在了南京城外的龙江宝船厂旧址。这里是未来郑和下西洋的起点,有着大明最雄厚的造船基础。如今,它被改造成了“格物学堂第一实验船厂”。
朱元璋的效率高得可怕。短短一个月内,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名顶尖工匠——铁匠、木匠、铆工、船匠,被尽数征调至此。堆积如山的优质木料、数不清的铁锭、一船船的北方焦炭,沿着水路,源源不断地运抵船厂。
整个船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日夜不休的工地。
张伟将整个项目,分成了三个部分,同时进行。
鲁平,带领着机械部的核心人马,负责最关键的“心脏”——蒸汽机的制造。这台船用蒸汽机,比工坊里任何一台都要复杂、精密。它需要更强的动力,更轻的重量,以及最重要的——稳定性。任何一次停机,在波涛汹涌的黄河上,都可能是致命的。
赵启,这位数学天才,则带领着他的学生们,负责另一项核心技术——“明轮”。这两个看似简单的“大水车”,却蕴含着复杂的流体力学原理。轮子的直径、桨板的数量、宽度、入水的角度……每一个细微的参数,都直接决定了这头“铁龙王”能跑多快,能有多大的力气。他们没有风洞,没有计算机,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在秦淮河的一条支流上,建立了一个水力实验室,用不同尺寸的模型,一遍又一遍地测试,记录下枯燥而又宝贵的数据。
而张伟自己,则亲自负责最庞大的工程——船体的设计与建造。
传统的福船,根本无法承受蒸汽机巨大的重量和持续的震动。张伟借鉴了后世的造船理念,设计出了一种全新的船体结构。
他没有使用纯铁船,那技术难度和成本都太高。他采用的,是“铁肋木壳”结构。以坚固的、锻造而成的铁料,作为船只的龙骨和主要的肋骨,构成一副坚不可摧的钢铁骨架。再用经过特殊防腐处理的、厚重的木板,作为船壳。
这种结构,既保证了船体的强度,又控制了重量和成本,是当前技术条件下,最优的选择。
时间,就在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蒸汽机的轰鸣声、工匠们的号子声中,飞速流逝。
半年后,船厂的巨型干船坞内,一艘史无前例的“怪船”,已经初具雏形。
它没有高耸的桅杆,船身显得异常宽大而扁平。钢铁铸就的龙骨和肋骨,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头洪荒巨兽的骨架,充满了力量感。
这一日,一个最关键的节点到来了——安装“心脏”。
那台由鲁平团队耗费了无数心血,经过上百次试车、改良的巨大蒸汽机,被十几台巨大的起重机,用粗大的铁索,缓缓地吊起,朝着船体中央的基座,慢慢移去。
数千名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住呼吸,仰头看着这壮观的一幕。
鲁平站在船头,亲自指挥。他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双眼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却亢奋到了极点。
“左边!左边再高一寸!妈的,你眼瞎了吗!”
“慢!都给老子慢一点!这可是咱的命根子!碰坏一点,老子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巨大的蒸汽机,在空中微微摇晃,一点一点地,精准地,落向那个用最坚固的铁料和木料打造的基座。
“落!”
随着鲁平一声嘶吼,蒸汽机稳稳地落在了基座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严丝合缝!
“好——!!!”
短暂的寂静后,整个船厂,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无数工匠将手中的帽子、工具抛向天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又笑又叫。
鲁平这位铁打的汉子,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看着那颗安然就位的钢铁心脏,咧开大嘴,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一刻,他和他的团队,熬了多少个不眠之d夜,失败了多少次,又从头再来了多少次。每一个齿轮,每一个活塞,每一个螺栓,都浸透了他们的心血。
张伟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个水囊。
“老鲁,辛苦了。”
“辛苦个屁!”鲁平灌了一大口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和油污,嘿嘿傻笑起来,“他娘的,痛快!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
他站起身,拍了拍张伟的肩膀,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山长,心,已经有了。接下来,就看它能不能,让这大家伙,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