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根被蒸汽顶起的连杆,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着一种全新力量的降临。
鲁平第一个动了。他猛地挣脱赵启的搀扶,径直冲到那台简陋的蒸汽机前,步伐急切得近乎失控。 他没有管那滚烫的铁皮圆桶,也没有在意那随时可能再次喷射的蒸汽,他伸出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轻轻地,抚摸着那根刚刚被推动了一寸的连杆。他的指尖,在颤抖。他的嘴唇,在哆嗦。
“以火烧水,以水生汽,以汽推力……”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一个痴儿,在背诵着世间最神圣的经文。
突然,他猛地回头,双眼赤红地盯着张伟,那眼神,不再是崇拜,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求。
“图纸!”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生锈铁片摩擦般的粗砺,“先生!我需要它的图纸!完整的图纸!”
张伟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身,走回研发大楼。片刻之后,他拿着一卷更大、更厚、也更复杂的图纸,重新走了出来。他将图纸,在院中的石桌上,缓缓展开。
那一瞬间,鲁平、陶升,以及所有格物坊的核心匠人,瞬间被那张图纸紧紧吸引,将石桌围得水泄不通。 那是一头,他们从未见过的,由钢铁与黄铜构筑的,真正的“巨兽”。一个巨大的、需要用红砖和钢板加固的锅炉。一个比人还高的、需要用最精密的工艺铸造和镗削的汽缸。一根连接着巨大飞轮的曲柄连杆机构,它将活塞那往复的直线运动,转化为了飞轮周而复始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圆周运动!
“这……这才是它真正的样子?”鲁平的手,悬在图纸上方,不敢触碰,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了这件神迹。
“不。”张伟摇了摇头,“这只是它的第一个形态。我称之为,‘格物一号’。”
他看向鲁平,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鲁师傅,这头钢铁巨兽,有两个心脏。第一个,是能承受住磅礴蒸汽之力的汽缸。它的铸造和加工,需要我们前所未有的精度。任何微小的泄露,都将让它,变成一堆废铁。”
他又看向陶升:“而它的第二个心脏,便是锅炉。它需要一种,既能承受高温,又能抵御高压的,全新的钢材。否则,它就不是一颗心脏,而是一枚,随时会将我们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陶升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个结构复杂的锅炉,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燃起了一股,材料狂人特有的,嗜血的兴奋。
“交给我。”他只说了三个字,便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自己的材料实验室。
一场围绕着“格物一号”蒸汽机的,史无前例的攻坚战,在整个格物坊,全面打响。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再是单一的技术难题,而是一个,需要所有部门,进行最精密协作的,系统性工程。
锻造部,在鲁平的带领下,开始了对汽缸的铸造。他们用上了最好的焦炭,将炉火烧到极致,最终,浇筑出了一个,重达数千斤的巨大铁坨。然而,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如何将这个巨大铁坨的内壁,打磨成一个,光滑如镜,且尺寸误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完美圆柱?
格物坊内,没有车床,没有镗床。鲁平,把自己关在了车间里,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他双眼通红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画满了油污的草图。他设计出了一种,由水车带动,通过齿轮减速增扭的,卧式“镗削杆”。杆的顶端,镶嵌着格物坊能找到的,最坚硬的金刚石。当这根缓慢而又坚定地旋转着的镗杆,第一次,伸入那粗糙的汽缸内壁,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并带出一缕缕细密的铁屑时,所有围观的铁匠,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们知道,他们的部长,又一次,用天才般的构想,解决了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难题。
而另一边,陶升的材料实验室,几乎每天,都会传来,不大不小的爆炸声。他在测试,锅炉钢板的极限。他将不同配比的钢材,制成一个个小型的密闭容器,然后,用蒸汽,不断地,向里面加压。
“砰!”
“砰!”
“砰!”
每一次爆炸,都代表着一次失败。也代表着,他们距离那完美的“锅炉钢”,又近了一步。终于,在炸毁了三十七个样品之后,陶升,成功了。他用一种,在炼钢时,加入了少量锰和碳的,全新的合金钢,制造出了一个,足以承受住三个大气压,而安然无恙的,完美容器。
一个月后。格物坊中央广场上,那头由无数零件组装而成的钢铁巨兽,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它静静地匍匐在那里,黑色的钢铁身躯,在阳光下,散发着冰冷而又沉默的力量。
张伟、鲁平、陶升,站在它的面前。在他们的身后,是格物坊数千名工匠,鸦雀无声。
“点火。”张伟下达了命令。
陶升亲自上前,将一把燃烧的火炬,投进了“格物一号”下方的锅炉之中。焦炭,被点燃了。火焰,开始舔舐着锅炉的底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锅炉内,水温,在不断升高。压力表上,那根由黄铜打造的指针,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上攀升。
“呼……呼……”锅炉的阀门处,开始发出,巨兽呼吸般的沉闷声响。
当压力表的指针,指向那个被刻上红色标记的,危险区域时,鲁平,走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下了,连接着汽缸的总阀门!
“哧——————”一股磅礴的、肉眼可见的白色蒸汽,瞬间冲入冰冷的汽缸,似被囚禁千年的巨龙挣脱束缚!
“哐!”巨大的活塞,被狠狠地,向上一推!连接着活塞的曲柄,带动着那面,直径超过一丈的巨大飞轮,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极其艰难地,转动了,微不足道的一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活塞,在到达顶端后,开始下落。飞轮,依靠惯性,继续转动。
“哐当!”又是一声巨响!蒸汽,再次涌入!飞轮,再次,被向上推动!
一次……又一次……那笨拙的、仿佛随时都会停止的动作,渐渐地,变得流畅。那沉闷的、一下一下的巨响,渐渐地,连接成了一种,充满了力量与节奏的,轰鸣!
“哐-当……哐-当……哐-当……”
飞-轮,转起来了!它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稳定而又从容地,开始了它,永不疲倦的,旋转!
整个广场,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了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欢!鲁平,这个坚毅的汉子,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放声大哭。而张伟,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头,正在发出第一次心跳的钢铁巨兽,他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微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时代,将不再由王侯将相的意志所驱动。它将拥有一颗,全新的,由钢铁、煤炭和蒸汽,所铸就的,不知疲倦的,工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