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城郊,格物坊分坊的临时营地内,那口由冲击钻打出的深井,成了此地最热闹的景观。清澈甘冽的地下水,被一个手动压水泵源源不断地抽出,解决了整个营地数千人的饮水和生活用水问题。
朱元璋亲自来看过三次。他看着那股水流,看着那些因为喝上了干净水而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工匠和民夫,脸上的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水源的问题,被张伟解决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原料也是一大难题。
烧不出合格的水泥,那条通往北平的国道,便永远只能是一句空话。
就在所有人都为之忧心忡忡之时,张伟,却将陶升,赵启,以及所有相关的核心工匠,都召集到了一个新搭建起来的、巨大的窝棚里。
这个窝棚,被张伟命名为——“材料实验室”。
里面没有炉火,也没有锻锤,只有一排排长长的木桌。桌子上,摆满了数百个贴着标签的小陶碗,里面,装着从真定府周边,采集来的各种不同产地的石灰石、黏土和煤炭的粉末样本。
“先生,”陶升看着眼前这如同药铺一般的景象,满心困惑,“您这是要……?”
“陶升,”张伟看着他,问道,“我问你,你过去烧窑,如何判断一种新的黏土,是否能烧出好砖?”
“那自然是……凭手感,看颜色,再放到嘴里尝尝味道。”陶升理所当然地回答,“最后,便是上窑一试。烧的次数多了,这土的脾性,自然就摸透了。”
“说得好。”张伟点了点头,“凭经验,凭感觉,这是以前的老办法。但这种方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拿起两个分别装着不同产地黏土的陶碗:“你摸透了应天府的土,可到了这真定府,你的经验,便失灵了。天下之大,土石何止万千?难道我们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把所有的老法子,都重新试一遍吗?”
陶升沉默了。张伟的话,正中他的要害。
“不。”张伟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从今天起,我要教给你们的是一种差不多能解决任何未知难题的方法!”
他走到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黑板前,拿起了炭笔。
“这,便是格物之学的核心——控制变量法。”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张伟给这些大明朝最顶尖的工匠们,上了他们人生中,最颠覆三观的一堂课。
他没有讲任何玄之又玄的理论,他只是用最简单的例子,来阐述一个最根本的思想。
“我们要烧制水泥,需要三样东西:石灰石、黏土、还有火。现在,我们烧出来的,是一堆废渣。这说明,我们这三样东西的配比,或者火候,是错的。”
“那我们该如何找到那个对的‘点’?很简单。”他在黑板上,画下了一个表格。
“第一步,固定变量。我们先假设,火候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只改变原料的配比。”
他指着那些编了号的陶碗:“赵启,我命你,将一号石灰石,和一号黏土,按照十比一、十比二、十比三……一直到十比十的比例,分别混合,制成十个样本,标记为‘甲一’至‘甲十’。”
“然后,再将一号石灰石,和二号黏土,同样按照这十种比例,混合成十个样本,标记为‘乙一’至‘乙十’。”
“……”
“将我们所有的原料,都用这种方式,进行排列组合。最终,我们会得到,数百个,拥有独一-无二配比的,样本!”
赵启和他的学徒们,听得是两眼放光,手中的算盘,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拨动了起来。
“第二步,统一标准。”张伟又看向陶升,“我命你,搭建十座小型的试验窑炉。然后,用我们的‘热电偶’,将这十座窑炉的温度,都精准地,控制在同一个度数上,分毫不差!”
“最后一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我们将这数百个样本,依次送入窑炉。然后,详细地,记录下,每一个样本,在烧制完成之后,它的硬度、颜色、质地……以及,它到底是合格品,还是‘废渣’!”
整个实验室内,鸦雀无声。
所有工匠,都被张伟这套,看似“愚笨”,却又逻辑严谨的“笨办法”,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第一次明白,原来,解决难题,还可以用这种方式!
不靠感觉,不靠经验,只靠试验!
“先生……”陶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这得烧坏多少料啊?”
“我就是要让它烧坏!”张伟的声音,斩钉截铁,“我要你们,亲眼看着它,是如何,在错误的配比下,变成一堆垃圾的。因为,只有见识过一百种失败,你们才能真正理解,那唯一的一次成功,究竟可贵在哪里!才能真正地,摸透,这‘料’的脾性,火的‘道理’!”
一场系统性的材料学实验,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陶升和他手下的窑工们化身实验员。他们抛弃了所有过往的经验,第一次,开始学着去相信,那些由赵启计算出的、冰冷的配比数字。
鲁平的机械部,则为他们,量身打造了各种各样的新工具。可以精确称量到“克”的精密天平,可以将原料研磨得如面粉般细腻的“球磨机”,可以将烧制出的水泥熟料,进行压力测试的“液压机”。
整个实验室,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探索未知的机器。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最初的几天里,窑炉里烧出来的,依旧是一堆堆,令人失望的废渣。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感到气馁。因为,赵启的团队,将每一次失败,都变成了一行行,清晰的数据,记录在了表格之上。
“甲七样本,烧制后,质地过脆,初步判断,石灰石比例过高。”
“丙三样本,无法完全熔融,初步判断,黏土中,沙性过重。”
……
那些曾经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失败,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指向正确方向的,宝贵的路标。
朱元璋和太子朱标,每日都会来到这个“实验室”外,默默地观看。起初,他们对这种不断重复的、看似在白白浪费钱粮的“失败”,也感到很不解。但渐渐地,他们也看懂了。朱标甚至能指着那面挂满了数据的“失败墙”,对父皇解释道:“父皇,您看,张先生这不是在寻找成功。他是在用失败,一点一点地,把所有错误的路,都堵死。当所有的错路都被堵死之后,剩下的那一条,就必然是,通往成功的唯一大道。”
终于,在第五天的下午,当一组编号为“戊六”的样本,从窑炉中取出,冷却之后。
奇迹,发生了。
它没有开裂,也没有变成废渣。它凝固成了一块,通体呈灰青色、质地均匀而又坚硬的,完美的,水泥熟料!
鲁平亲自上前,将这块熟料,放在了“液压机”上。
当压力缓缓加上,那根代表着强度的指针,开始不断地向上攀升,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一个,甚至超过了应天府最顶级水泥的,惊人刻度之上!
“成了——!!!”
整个实验室,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惊天动地的欢呼!
朱元璋和太子朱标,是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
他们没有看到那块成功的水泥,而是先看了,那面挂满了数百张记录表格的,巨大的数据墙。
朱元璋的目光,从那面挂满了失败记录的数据墙,缓缓移到了桌上那块完美的、代表着最终成功的水泥熟料上。他伸出手,将那块沉甸甸的熟料拿起,在手中掂了掂,感受着那份坚实质感。
他没有看张伟,而是突然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太子朱标。
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满意,而是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期许。
“标儿,”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道,“那个‘格物学堂’,什么时候,能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