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句“奇技淫巧”的质问,如同一道惊雷,在奉天殿上空回响。
李善长的身子,猛地一颤,那张素来以沉稳着称的老脸,瞬间血色尽失。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那个小小的、却散发着无穷热力的煤炉面前,所有引经据典的言辞,所有关于“祖宗成法”的辩驳,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朱元璋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铁血帝王,此刻的目光,完全聚焦在了张伟的身上。那眼神,炽热得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张伟!”
“臣在。”
“你为我大明,立下了不世之功!”朱元璋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朕今日,便给你一道恩旨!”
他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满朝文武,声音洪亮如钟。
“传朕旨意!”
殿外的宦官,立刻高声唱喏。
“将作监少监张伟,格物有功,利国利民!即日起,城南废弃兵仗局,连同其所属百亩土地,尽数划归东宫格物坊!户部即刻拨付白银五十万两,充作格物坊营造之资!工部、应天府府尹,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一道圣旨,掷地有声。
没有给张伟升官,却给了比升官更重要的东西——地、钱,以及皇帝毫无保留的支持!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清晰的信号,向整个朝堂宣告:格物坊,这个新生事物,从今天起,将是皇帝亲自罩着的地方!
退朝之后,整个应天府官场,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了起来。
户部的五十万两白银,当天下午,便装满了整整五十个大箱子,在军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送往了城南。
应天府府尹,更是亲自带着人,为格物坊重新勘定了地界,并拍着胸脯保证,任何敢来捣乱的地痞流氓,一律从重从严,绝不姑息。
变化最大的,是工部尚书宋濂。
这位之前对张伟爱搭不理的老大人,此刻却变得无比热情。他亲自领着工部最得力的几名“都料”(总工程师),来到了张伟的官邸。
“张大人,哦不,张总办!”宋濂一见面,便满脸堆笑,“陛下的旨意,我等已经收到了。您放心,格物坊的营造,工部一定全力以赴,绝不含糊!这是我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几份营造方案,还请您过目。”
说着,他呈上了几份绘制精美的图纸。
张伟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几份方案,无论是建筑布局,还是结构设计,都完全遵循了《营造法式》的规矩。四平八稳,中规中矩,挑不出任何毛病。但同样的,也看不到任何新意。
“宋大人,”张伟放下图纸,客气地说道,“有劳诸位了。不过,关于格物坊的营造,晚辈心中,其实另有一套构想。”
说着,他从书案上,拿起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那份蓝图。
宋濂和几名工部都料,好奇地凑了过来。
然而,当他们看清图纸上内容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
图纸上,没有他们熟悉的斗拱、飞檐,没有传统的天井、院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造型奇特的、方方正正的建筑。
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这些建筑的布局。
所有的建筑,不再是按照中轴线对称排列,而是被划分成了几个毫不相干的、独立的区域。每个区域之间,都用一条条笔直的、宽阔得足以让八匹马并行的“大道”隔开。
图纸上,还标注着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名词。
“功能分区?”
“安全通道?”
“防火隔离带?”
“这……这张总办……”宋濂看着这份“离经叛道”的图纸,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他指着图纸上那片被命名为“生产区”的地方,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您为何要把所有的工坊,都建成一排?这……这既不美观,也不符合规矩啊!”
“宋大人,”张伟解释道,“这样设计,是为了实现‘流水线’生产。一件产品,从原料到成品,可以沿着一条直线,在不同的工坊间流转,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无效的运输,能将生产效率,提升至少五成。”
“流水线?”宋濂和几名工部同僚,面面相觑,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那……那这个‘防火隔离带’,又是何意?”一名都料指着区域间那片巨大的空地,不解地问道,“如此宽阔的空地,寸草不生,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土地?”
“恰恰相反。”张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是为了安全。工坊之中,最忌火灾。一旦一处起火,传统的连片式建筑,极易火烧连营,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而有了这隔离带,即便一处失火,也绝不会蔓延到其他区域。这,叫‘防患于未然’。”
张伟每解释一句,宋濂等人的脸色,便多一分困惑,多一分荒谬。
在他们这些浸淫《营造法式》数十年的专业人士看来,张伟的这份图纸,简直就是小孩子的胡闹。它完全违背了建筑的美学,违背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所有规矩。
“张总办,”宋濂的语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身为长辈和专家的傲慢,“您的想法,或许……很有新意。但是,营造之学,是一门传承千年的严谨学问。您这份图纸,恕老夫直言,太过异想天开,完全不合《营造法式》。若真按此图建造,别说起高楼了,怕是连地基,都打不稳。届时,若是出了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这个责任啊!”
他身后的几名都料,也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张大人,此事,还需三思。”
“我等也是为了您好,这营造之事,可开不得玩笑。”
张伟知道,冲突,终究还是来了。
他预料到会有阻力,却没想到,这阻力,竟来得如此直接,如此“专业”。
他明白,跟这些脑子里只有“祖宗规矩”的工部官员,是讲不通道理的。
他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写满了“我们是为你好”的诚恳的脸,忽然笑了。
“好。”他收起自己的图纸,点了点头,“既然诸位都觉得我的方案,是异想天开。那,咱们就换一种方式,来决定,到底该用谁的方案。”
他走到宋濂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宋大人,明日此时,还请您和工部的诸位大人,再来此地一趟。”
“我将用事实,来告诉诸位——”
“谁的房子,才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