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初冬,真定府。
一道由京师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如同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这座北方重镇的宁静.当那身着麒麟服的钦差,在知府衙门的正堂之上,展开那卷盖着玉玺大印的明黄丝绸,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宣读完那份关于“国道工程北段正式启动,以格物坊真定分坊为技术核心,地方官府需全力配合”的谕令时,在场的所有真定府官员,都感到了一股窒息感。
知府孙承宗的后背,早已被一层冷汗浸透。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堆满了最谦卑的笑容,对着那个站在钦差身旁、年轻得有些过分的五品少监张伟,连连作揖:“张大人放心,下官等定当为朝廷分忧,为大人效劳,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的意志不容置疑。国道工程,正式启动。
格物坊真定分坊,这座刚刚才搭建起框架的“技术孤岛”,在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河北行省的焦点。无数的资源和人力,开始向这里汇集。然而,张伟很快便发现,他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既不是钱,也不是物,而是人。
分坊的招募告示贴出去后,前来应征的本地工匠倒是不少。可当格物坊的第一批毕业生,兴致勃勃地拿出那些精确到毫米的标准化图纸,准备开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时,现实,却给了这些天之骄子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木工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工科部的首席毕业生林山,正站在一处刚刚立起的木制墙体框架前,脸色铁青。他手中的游标卡尺,死死地卡在一根卯榫的接合处,卡尺的读数清晰地显示着一百二十一毫米。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年过五旬、满手老茧的本地老木匠,姓刘,是这一带木匠行里公认的头一把交椅。
老木匠抱着胳膊,脸上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讥诮,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的傲慢。
“后生仔,又怎么了?从早上到现在,你拿着那把怪模怪样的铁尺子,在我这几个徒弟身上来来回回量了十几遍了,到底想说个啥?”
“刘师傅,尺寸又错了。”林山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气,“图纸上明确标注,这根主梁上的榫头,宽度必须是一百二十毫米整。您这根,宽了一毫米。”
“一毫米?”老木匠掏了掏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的本地工匠也都跟着发出一阵哄笑。他指着林山手中的卡尺,对着众人说道:“你们听听!京城里来的高材生,嫌我老刘的榫头宽了一根头发丝!哈哈哈!”
笑声中,林山年轻的脸涨得通红,他据理力争:“刘师傅!这不是头发丝的问题!这是标准!按照先生的规矩,所有相同编号的零件都必须一模一样,这样才能在任何地方进行替换和组装!这是……”
“行了行了。”刘木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那套‘标准’,老汉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爹传给我,我爷爷传给我爹的规矩,就是‘大料配小料,小料慢慢刨’。这点缝隙,我拿斧子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稍微给你修一修,保管比你那图纸画出来的还严丝合缝!小娃娃,回去多读几年书吧,盖房子的事,不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后生能懂的。”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山,转身招呼着自己的徒弟们,自顾自地开始了他的“慢工细活”,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不知天高地厚”。
林山握着手中的游标卡尺,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十天里,几乎每天都在分坊的每一个角落里上演。石匠们抱怨地基的深度要求太过死板,铁匠们则嘲笑那些精确到“毫”的零件图纸是故弄玄虚。这些北方的工匠,手艺精湛,经验丰富,但他们脑子里那套根深蒂固的“经验主义”,与格物坊所信奉的“标准化、数据化”的科学精神,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当晚,张伟的临时办公室内,灯火通明。
鲁平将一本记录着各种生产事故和工期延误的册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瓮声瓮气地说道:“先生!不行啊!这帮老师傅,个个都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软硬不吃!再这么下去,别说修路了,就是这分坊,一年也建不起来!依我看,不如直接请出陛下的金牌,用军法来治他们!”
“用军法?”张伟抬起头,摇了摇头,“然后呢?得到一群口服心不服的匠人,每日在工地上磨洋工?鲁师傅,我们要建的,不是一座几个月就完工的临时营地,而是一个能在此地扎根百年、自我造血的工业基地。我们需要的,不是奴隶,是战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工匠营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技术代差问题,而是一场思想的战争。想要让这些骄傲的、固执的匠人们接受新事物,任何强压和说教都是无用的。唯一能让他们信服的,只有无可辩驳的事实。
“传我的令。”他缓缓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所有工匠,午后,到中央空地集合。”
午后,烈日当空。数百名本地工匠被召集到了空地之上。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位从京城来的大官,又要搞什么名堂。
张伟没有说任何训诫的话。他只是让人,在空地中央,摆上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工作台。一张台子前,站着的是林山和他带领的几名格物学堂的学徒,他们面前摆放着游标卡尺、直角规和清晰的三视图图纸。另一张台子前,站着的,则是那位桀骜不驯的刘木匠,和他最得意的几个徒弟,他们面前摆放着他们最熟悉的墨斗、斧子和刨子。
“今天,不谈规矩,只比手艺。”张伟指着两张台子上同样数量、同样尺寸的标准木料,“题目,只有一个:用你们各自的方法,制作一个最简单的九十度直角卯榫。一个时辰为限。胜负,也只有一个标准——看谁的,更精准,更严丝合缝。”
刘木匠闻言,脸上露出了傲然的笑容。比这个?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他当即脱下上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对着张伟一抱拳:“张大人,这可是您说的。要是俺赢了,以后这工地上木活的事,就得全听俺的!”
“一言为定。”
随着一声哨响,比试开始。刘木匠的团队展现出了惊人的传统技艺,行云流水,不到半个时辰,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卯榫结构便已成型。而另一边,林山的团队则显得有些“笨拙”,他们反复地测量、划线,每一个步骤都严格遵从着图纸上的数据。
当一个时辰结束,两件成品被同时摆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时,单从外观上看,几乎不分伯仲。
“好了,现在,开始拼接。”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林山和刘木匠,同时将自己制作的卯头,插入了榫眼之中。
林山这边,卯头被平稳地推入,不松,不紧,严丝合缝。当卯榫完全结合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声,如同天造地设,再无半分缝隙。
而刘木匠那边,卯头在插入大半之后,却被死死地卡住了。他涨红了脸,用尽力气,才勉强将其完全塞了进去。但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在卯榫的结合处,留下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细微缝隙。
高下,立判。
刘木匠呆呆地看着自己作品上的那道缝隙,又看了看林山那件完美无瑕的作品,他那张写满了骄傲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与不可思议。
张伟走上前,拿起那两个卯榫,没有说任何评判的话,只是将它们递给了台下同样处于震惊之中的本地工匠们。
“你们自己看,自己摸,自己评判。”
工匠们一个个上前,将那两件作品翻来覆去地看。他们用粗糙的手指,在那道细微的缝隙上反复地摩挲着。整个空地,鸦雀无声。
张伟转身,在那块早已立起的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格物夜校。今晚酉时开课。第一课:一把‘尺子’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