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
距离那一场“金殿豪赌”,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应天府的百姓们,几乎已经快要淡忘此事。在他们看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张少监,恐怕早就躲在哪个角落里,为自己即将掉落的脑袋而瑟瑟发抖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城南那座废弃的兵仗局,早已换了人间。
昔日的断壁残垣,被全部推平。一座座崭新的红砖建筑,拔地而起。虽然还只是雏形,但那笔直的线条、合理的布局,已经隐隐透出几分张伟蓝图中的恢弘气象。
数千名工匠,在这里夜以继日地劳作着。他们不是在修建宫殿,而是在建造一个“未来”。
而在格物坊最核心的区域,一座巨大的仓库里,数以万计的蜂窝煤,和与之配套的新式煤炉,已经堆积如山。
这一日,太子朱标,在铁铉的陪同下,悄然来到了格物坊。
当他看到眼前这座初具规模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工业新城”时,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
“张伟……这……这都是你这两个月做出来的?”朱标指着那些崭新的建筑和一排排正在晾晒的蜂窝煤,声音都有些发颤。
“回殿下,这只是开始。”张伟自信一笑,“基建,只是为了更好地生产。真正的成果,在那边。”
他将朱标,引到了一间专门用于测试的房间。
房间的正中央,并排摆放着两个火盆。左边的,是宫中最常用的鎏金瑞兽炭盆,里面烧着最上等的银丝碳。右边的,则是格物坊出品的、其貌不扬的黏土煤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黑色的蜂窝煤。
“殿下,”张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今日,便请您亲眼见证,‘格物’的力量。”
他让人取来两个同样大小的铜壶,装满等量的冷水,分别放在两个炉子上。
然后,他用同一个火折子,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燃了木炭和蜂窝煤。
木炭很快便烧了起来,火焰温和,偶有青烟。而蜂窝煤,在经过了短暂的沉寂后,十二个孔洞中,同时喷出了淡蓝色的火苗,火苗迅速合拢,化作一股强劲的、几乎看不见的灼热气流,向上喷发。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仅仅一刻钟后,右边煤炉上的铜壶,便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响,壶嘴里,冒出了滚滚的白汽。
而左边炭盆上的铜壶,才刚刚开始温热。
朱标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快步上前,伸出手,在那两个炉子的上方,来回感受。煤炉上方传来的那股灼热而稳定的热浪,几乎要将他的手掌烫伤。而炭盆的热力,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初春的暖阳一般温和。
“这……这怎么可能?”朱标喃喃自语,“这黑石头的热力,竟比银丝碳,要强劲数倍不止?”
“殿下,这便是‘理’。”张伟解释道,“木炭燃烧,看似猛烈,实则热量四散,大半都浪费了。而蜂窝煤,通过这十二个孔洞,让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将每一分热力,都用在了刀刃上。这,叫‘热效率’。”
他还未说完,更惊人的一幕,再次出现。
又过了一刻钟,炭盆里的银丝碳,已经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一半,火焰也开始变得微弱。而那块蜂窝煤,却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在稳定地、不知疲倦地,向上喷吐着灼热的火焰。
“一块蜂窝煤,可以足足燃烧两个时辰,其热力,始终如一。”张伟的声音,充满了自豪,“而同样重量的木炭,一个时辰,便会烧成灰烬。”
“至于成本……”张伟笑了笑,伸出了三根手指,“同样取暖效果下,蜂窝煤的造价,不及木炭的三成。运输,更是方便。一个壮劳力,可以轻松背负上百块蜂窝煤。换成木炭,能背三十斤,便已是极限。”
朱标彻底被震撼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煤炉,脑海中,却已经浮现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北方的边疆,冰天雪地。数十万大军,再也不用为薪炭发愁。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这种便宜、耐烧、热力强劲的新式炉具。冻死冻伤,将成为历史。朝廷每年,可以因此省下数十万两白银的开支!
这……这哪里是什么“奇技淫巧”?
这分明是足以安邦定国、改变天下格局的“神物”啊!
“好!好!好!”朱标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紧紧抓住张伟的肩膀,激动地说道:“张伟!你,又一次,让孤大开眼界!”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明日早朝,孤,要亲自为你请功!孤要让全天下的文武百官,都亲眼看一看,他们瞧不起的‘格物之学’,究竟是何等的利国利民!”
……
次日,奉天殿。
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李善长等一众老臣,气定神闲,仿佛已经准备好,要看一场好戏。而太子一派的官员,则个个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早朝开始,朱标亲自出列,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本奏。”
“说。”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两个月前,将作监少监张伟,曾在殿上立下军令状。如今,期限未到,其所承诺的新式燃料与炉具,却已研制成功!”朱标的声音,响彻大殿,“儿臣恳请父皇,准许张伟,金殿验宝!”
此言一出,李善长等人,皆是一愣。
他们没想到,那个张伟,竟真的敢来。
“哦?”朱元璋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他真的做出来了?宣。”
片刻之后,张伟与王大牛,抬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走入了大殿。
“臣,张伟,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朱元璋一摆手,“把你做的东西,呈上来吧。”
张伟揭开红布,露出了里面的蜂窝煤与煤炉。
看着那黑乎乎的煤球和土里土气的炉子,殿上的官员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这就是他说的神物?这不就是乡下人取暖用的破炉子吗?”
“那黑疙瘩是什么?看着就脏,如何能与晶莹剔透的银丝碳相比?”
李善长更是抚着胡须,冷笑一声,眼中充满了不屑。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张伟不发一言,只是按照昨日的流程,将两个炉子点燃,开始烧水。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两个铜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右边那个土炉子上的铜壶,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滚滚蒸汽时,整个奉天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当张伟将那壶滚烫的开水,倒在金殿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阵“滋啦”的声响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当一个时辰过去,炭盆里的火,已经奄奄一息,而那块蜂窝煤,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朱元璋,再也坐不住了。
他竟亲自走下龙椅,来到那两个炉子面前。他伸出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在那土炉子上方,仔仔细细地感受着那股灼热的、纯粹的、充满了力量的热浪。
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的,不再是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而是北方那片冰封万里的雪原。
他看到了他的将士们,围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看到了他的子民们,再也不用在寒冬里,瑟瑟发抖。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殿下所有目瞪口呆的文武百官,最后,落在了脸色已经变得一片煞白的李善长身上。
他一字一句,沉声问道:
“李善长,你现在,还觉得,这‘格物之学’,是奇技淫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