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顺米行出来,张伟的脚步,沉稳而又轻快。他没有直接返回石灰巷,而是在市集上,不急不缓地,逛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买了一只烧鸡,一小坛最便宜的米酒,甚至还破费两文钱,给王大牛那瘦弱的儿子,买了一支颤颤巍巍的麦芽糖。
当他提着这些东西,回到格物坊时,王大牛正带着人,热火朝天地在后院挖着地基。见到张伟回来,他连忙放下工具,迎了上来。
“先生,事情办妥了?”
“妥了。”张伟将手中的烧鸡和米酒递了过去,“大哥,还有各位兄弟,辛苦了。今晚,我们加餐!”
工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张伟又将那支麦芽糖,递到闻声跑出来的、王大牛的儿子“狗子”手中。小家伙看着那黄澄澄的糖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却还是怯生生地看了看自己的爹娘。
“拿着吧,先生给的。”王大牛摸了摸儿子的头,脸上是淳朴的笑容。
当晚,格物坊的饭桌上,破天荒地,出现了肉和酒。气氛热烈而又温馨。
酒过三巡,张伟将王大牛,单独叫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关上房门,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顿好饭而满面红光的山东汉子,平静地问道:“大哥,你知道,这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吗?”
“那……那肯定是丝绸、珠宝吧?”王大牛想了想,答道。
“不对。”张伟摇了摇头,“最赚钱的生意,是‘垄断’。是卖别人没有,只有你有,而且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循循善诱道:“你想想,天底下,谁最富有?”
“那还用问,肯定是当今圣上,是太子爷啊!”
“对。那什么生意,能比‘垄断’更赚钱?那就是,做只有你有,而且,连那位朱公子那样的贵人,都眼馋的生意!”
张伟的话,如同一道闪电,让王大牛那因为酒精而有些迟钝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将白天与铁铉的对话,以及自己关于白糖的构想,向王大牛,详细地、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遍。
“……大哥,你明白吗?这白糖,看着是吃食,实际上,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真正敲开那位朱公子心门的钥匙!咱们那位贵人,我观其言行,绝非寻常富商,他心怀天下,志向高远,但行事之间,似乎亦有掣肘,并非随心所欲。咱们若能献上这白糖之法,等于送给了他一座取之不尽的金山!他可以用这笔钱,去办很多他想办,却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办不成的大事。这,是多大的人情?多大的功劳?”
王大牛听得是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他原以为,跟着先生,不过是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却没想到,先生所图谋的,竟是这般惊天动地,与云端之上的大人物相连的伟业!
他“扑通”一声,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无比洪亮:“先生!俺王大牛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俺知道,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从今往后,先生便是俺的天!刀山火海,俺跟着先生,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兄弟!”张伟将他扶起,心中豪情万丈。
从这一刻起,格物坊的核心,才算真正地,拧成了一股绳。
第二天,张伟将租房后仅剩的十两银子悉数取出。他知道,这点钱对于启动一个全新的、前景广阔的制糖项目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没有犹豫,当即带上那枚麒麟玉佩,再次来到了德顺米行。
见到钱掌柜后,他并未多言,只是简单说明了自己需要一笔新的资金,用以研发一种能“化黑石为白雪”的制糖新法。钱掌柜不敢怠慢,立刻将消息传回东宫。太子的回复也极为迅速,只有一个字:“准。”
半个时辰后,张伟便从米行支取了四十两新的投资银两。回到格物坊,他将其中三十两交给了王大牛,沉声道:“大哥,这是我们制糖的本钱,你全权负责物资采购。”
王大牛捧着那笔来之不易的“巨款”,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不仅是银子的重量,更是先生的手段、太子的信任和整个工坊的未来。
整个格物坊,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始了一场“工业大升级”。
张伟的第一步,便是升级他的“核心反应炉”——一座专门用来烧制高品质活性炭的封闭式立窑。有了钱,他就能把脑子里的想法,变成现实。他亲自在后院的空地上,用石灰画出了地基和窑体的结构图。他设计的,是一座改良版的“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土法炼焦炉,能实现“缺氧干馏”,最大程度地提升木炭的品质。
“我们建窑,不是要把木头烧成灰,而是要把木头‘憋’死,要把它‘烤’熟!”张伟对着负责砌墙的工匠们,大声地解释着,“在最旺的时候,堵住风门,封死烟口,让火在里面,活活地把自己给‘憋’死!这样,木头里的水汽、木油,都会被逼出来,剩下的,才是我们想要的,木头最纯粹的‘骨头’!”
在充足的资金支持下,不过五日,一座造型古怪,却充满了某种工业美感的立窑,便在后院拔地而起。
最主要的原料——黄糖,也源源不断地,从城外的糖寮,一车一车地运了进来。这些黄糖,多是制糖时压榨剩下的甘蔗渣,二次熬制而成,颜色发黑,质地坚硬如石,里面混杂着大量的泥沙和草屑,入口更是带着一股浓烈的焦苦与酸涩之味。
当所有人都好奇,先生要如何将这些“黑石头”,变成雪白的“贡糖”时,张伟的“炼金术”,正式开始。
第一步,化糖与澄清。大量的黄糖被投入铜锅,加水熬煮,化为浓稠的、散发着焦苦味的黑色糖浆。接下来便是关键的澄清步骤,张伟没有选择寻常的法子,而是让王二去寻了些最常见的石灰回来,碾碎后用少量水化开,制成了石灰乳。
“用这个?”王刘氏看着那浑浊的石灰水,满脸不解,这东西也能用来做糖?
张伟笑了笑,并未过多解释,而是指导她将适量的石灰乳缓缓倒入糖浆中。奇妙的反应发生了,石灰与糖浆中的酸性物质和杂质迅速反应,形成了絮状的沉淀物,如雪花般纷纷落下,原本浑浊不堪的糖浆,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起来。
张伟心中暗道,这石灰澄清法,成本几乎为零,原料随处可见,效果又立竿见影,正是开启工业化制糖的第一块敲门砖。虽然之后还有更高效的骨炭脱色法,但眼下,用石灰来展示技术、统一标准,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第二步,也是最核心,最机密的一步——活性炭过滤。
张伟亲自坐镇,将那座新立窑烧制出的、质地坚硬、敲击时有金石之声的“精炼木炭”,敲成均匀的颗粒。然后,在一个特制的、高达一米五的巨大木桶中,依次铺上细沙、丝绸、碎石子,最后,将那珍贵的活性炭颗粒,厚厚地、均匀地,铺满了整个木桶。一个划时代的、高效的过滤柱,完成了。
坊内所有的人,包括那两名时刻关注着张伟动向的东宫护卫,都屏住了呼吸,围在了这个巨大的、古怪的木桶周围。
张伟登上梯子,亲自舀起一勺经过澄清的、温热的黄褐色糖浆,缓缓地,倒入了过滤柱的顶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木桶最下方,那个小小的、用竹管接出来的出水口。
终于,一滴晶莹的液体,从竹管的末端,颤颤巍巍地,凝聚,然后滴落。
滴在一只预备好的、洁白无瑕的瓷碗里。
“啪嗒。”
声音,清脆悦耳。而那滴落的液体,不再是之前的黄褐色,而是如清水般,晶莹剔透,纯净无瑕!
“天啊!”王刘氏第一个捂住了嘴,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整个院子,瞬间沸腾了!
张伟的心,也终于,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理论,与实践,在他的手中,完美地统一。
他将过滤后的、如同清水般的糖浆收集起来,倒入另一口干净的铜锅之中,用最温的火,慢慢地熬煮,蒸发掉多余的水分。当糖浆的浓度达到饱和,他立刻熄火,将其倒入陶盆中,静置冷却。
随着温度的缓缓下降,奇迹,在所有人的面前,如同花朵般,无声地绽放。一层细密的、针尖大小的、洁白的晶体,率先在糖浆的表面形成。而后,这晶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它们互相连接,互相依偎,如同冬日里最瑰丽的冰花,在盆中蔓延开来。
待其完全冷却凝固后,盆里出现的,不再是粗糙的黄糖,不再是漆黑的“石头”。而是一整盆,洁白如新雪,璀璨如钻石的,完美的结晶体。
张伟用一把小银锤,轻轻地将其敲碎。那“哗啦啦”的声音,如同金玉相击,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他让王刘氏,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分了一小块。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来之-不易的“仙品”。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最纯粹、最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张伟知道,他征服的,不仅仅是化学原理,更是人心。
当夜,张伟独自一人,在灯下,从那批最完美的成品中,精心挑选出颗粒最大、色泽最亮的极品,用一方素雅的锦帕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他特意花高价买来的,紫檀木的锦盒之中。
与“朱公子”的会面,就在明日。
他手捧着这个锦盒,如同捧着自己的未来。
他知道,这小小的盒子里,装的,不仅仅是糖。
它装的,是足以撬动一个帝国经济的杠-杆,是让一位储君龙颜大悦的敲门砖,更是他张伟,在这个大明王朝,安身立命,青云直上的,最重要的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