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仁校长的“当面聊聊”,其效率与郑重程度,远超林远的想象。
电话挂断后不到二十四小时,林远就接到了王副校长亲自打来的内线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混杂着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以及某种与有荣焉的微妙情绪。
“小林啊,在宿舍吧?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到小会议室来一趟。”王副校长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光华中学的郑校长,亲自过来了!点名要见你!我的老天,这可是尊大佛啊,你……你小子,这回可真是……”
后面的话,王副校长没说完,但听筒里传来的啧啧声,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未尽之言。
林远握着电话,有些发懵。他知道光华会重视,但没想到会重视到如此地步——校长亲自驱车几十公里,从那个传说中如同高尔夫球场般的精英校园,来到青云中学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墙壁斑驳的“贫民窟”。
半小时后,林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学校那间专门用来接待重要来宾的小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里,空调打得足,冷气嗖嗖的。王副校长正陪着一位气质儒雅、穿着合体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士坐在沙发上。那位男士,不用说,就是郑怀仁校长。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却带着温和的笑意,通身是一种长期居于高位、却又刻意收敛锋芒的从容气度。
与郑校长的精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略显局促的王副校长,以及这间虽然干净、但沙发套洗得有些发白、茶几腿甚至有点掉漆的会议室。
“郑校长,这位就是我们林远老师。”王副校长见到林远,立刻站起身,热情地介绍,脸上堆满了笑容,“小林,快过来,这位是光华中学的郑校长。”
郑怀仁也微笑着站起身,主动向林远伸出了手:“林老师,久仰大名,果然是年轻有为。”他的握手坚定有力,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敷衍,也不会过于热情。
“郑校长,您太客气了,不敢当。”林远连忙伸手握住,感觉自己的手掌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有些汗湿。
落座后,简单的寒暄过后,郑怀仁没有过多绕圈子,直接切入了正题。他没有使用任何电子设备,只是用他那沉稳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开始描绘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教育图景。
“林老师,我们光华中学,一直致力于为中国培养具有国际视野、创新精神和领袖气质的未来精英。”他说话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们拥有国内中学顶尖的硬件设施:全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的教学楼,标准奥林匹克恒温游泳池,拥有3d打印机和VR实验室的科创中心,藏书超过三十万册的智能化图书馆,以及堪比专业剧院的艺术中心。”
他如数家珍,语气平淡,却自带一种毋庸置疑的底气。
“我们的师资队伍,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拥有硕士及以上学历,不乏海归博士和国内知名教育家。我们的生源,经过层层选拔,家庭背景优良,学生本身素质极高,目标明确,无论是学术竞赛还是素质拓展,都具备极强的竞争力和可塑性。”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地看着林远:“我们关注您很久了,林老师。从您那套别出心裁的‘游戏化积分管理’,到您成功转化特殊学生个案的能力,尤其是您激发学生内驱力的实践,与我们光华‘点燃唤醒,个性化培养’的核心理念,不谋而合。”
“我们认为,您的方法,您的‘魔法’,”郑怀仁用了猎头Ada用过的词,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少了几分商业气息,多了几分学术探讨的意味,“在青云中学这片土地上,已经创造了奇迹。但我们相信,这远不是它的终点。”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诚恳,也更具诱惑力:“我们真诚地希望,您能将这份‘魔法’带到光华。在一个更高、更广阔的平台上,用更优质的资源和生源,去验证、去完善、去升华您的教育理念。想象一下,当您的方法,作用于一群本身基础就极其优秀、拥有无限潜力的孩子身上,将会迸发出怎样耀眼的光芒?您影响的,将不再是一个班,几十个孩子,而可能是一代精英,是未来的领袖!”
他抛出了最终的、也是最具分量的条件:
“为此,我们光华中学,愿意为您提供最顶级的支持:年薪,保底一百二十万,根据成果另有高额绩效奖金和不设上限的项目经费;独立的、面积不低于八十平米的‘创新教育实验室’,配备两名专职助理;特级教师职称,并授予您‘首席教育方法研究员’的头衔;同时,我们将动用集团全部的资源,将您的实践成果,进行系统化、理论化的梳理,出版专着,举办全国巡回讲座,打造属于您的教育品牌,让‘林远教学法’惠及全国千千万万的师生!”
一百二十万年薪!独立实验室!首席研究员!全国推广!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林远的心上。这已经不是橄榄枝了,这简直是一棵用纯金和钻石打造的、散发着诱人光芒的参天大树,只要他点头,就能立刻栖息其上,俯瞰众生。
这与他现在青云中学的待遇——几千块的工资,吱呀作响的办公椅,堆满杂物的公共办公室,以及需要求爷爷告奶奶才能申请下来的微薄活动经费——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这是最直接、最赤裸、也最难以拒绝的诱惑。它不仅仅是金钱和地位,更是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极致许诺——在一个公认的顶级舞台上,施展抱负,影响时代。
会谈结束后,郑怀仁校长婉拒了王副校长安排的午饭,与林远再次用力握手:“林老师,请务必认真考虑。我们光华,虚位以待,诚心可鉴。”然后便在助理的陪同下,乘坐着一辆低调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离开了青云中学,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高级香水味和一室冷气。
送走郑校长,王副校长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拍了拍林远的肩膀,示意他留一下。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王副校长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小林啊,”他吐着烟圈,语重心长地说,“刚才郑校长开的条件,我都听到了。说句实在话,”他压低了声音,“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给一个年轻教师开这么高的价码。”
他看着林远,眼神里少了平时的官僚气,多了几分过来人的推心置腹:“我知道,你对青云有感情,对七班那些孩子有感情。这很好,说明你林远是个重情义的人。但是……”
他话锋一转:“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光华那是什么平台?那是教育界的航空母舰!你去了那里,要资源有资源,要学生有学生,能发挥的空间,比在青云这犄角旮旯大多了!说句不好听的,你那些什么积分制、游戏教学,在咱们这儿是新鲜,是冒险,到了人家那儿,可能就是正经的研究课题,是能出大成果的!”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更加直白:“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对不起学校,对不起学生。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学校离了谁都能转,学生也一样。可你的机会,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把自己绑在青云这条……嗯,小船上。”
王副校长的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林远摇摆不定的心上。连当初把他丢进“垃圾班”的王副校长,此刻都在劝他“良禽择木而栖”,认为光华是“更好的平台”。
诱惑的甜美,与现实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激烈地厮杀。
一边是光华中学那闪着金光的未来,是郑校长描绘的“影响一代精英”的宏伟蓝图,是连王副校长都认可的“更好的平台”。
另一边,是青云中学斑驳的墙壁,是七班空荡的教室,是那句“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的微弱却执着的回响。
他站在会议室的窗前,看着楼下光华校长的座驾绝尘而去,扬起细微的尘土,感觉自己的人生,也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面前是两条截然不同、通往未知远方的铁轨。
而扳道岔的手,正握在他自己,那微微颤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