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青云中学篮球场，像个巨大的、被阳光烤得滋滋作响的铁板。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地坪被炙烤的焦糊味，还有汗水蒸腾出的、青春特有的荷尔蒙气息。林远拎着个皱巴巴的帆布包，像个蹩脚的偷窥狂，鬼鬼祟祟地蹲在球场铁丝网外的香樟树荫下，目光如炬，死死锁定着场内那个唯一还在挥汗如雨的身影。
李浩。
这小子像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独自霸占着半个球场。没有队友，没有对手，只有他自己，一个篮球，和篮筐那冰冷的圆环。他一遍遍重复着枯燥又充满力量感的动作：急停，胯下运球，变向，干拔跳投！篮球砸在篮筐后沿，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个不甘的怒吼，弹飞老远。他毫不停顿，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几步追上，抄起球，回到三分线外，再来！
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24号球衣（林远猜是模仿某个球星），紧贴在贲张的肌肉线条上。每一次运球，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都沉闷有力，像战鼓擂在人心上；每一次起跳，那流畅的爆发力和滞空感，都让林远这个常年疏于运动的“知识分子”看得眼皮直跳，自惭形秽。阳光勾勒出他专注到近乎凶狠的侧脸，汗水沿着下颌线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林远看得入神，忘了自己此行的“险恶用心”。他不得不承认，抛开那狗都嫌的臭脾气和令人绝望的数学成绩，李浩在球场上，确实有种野兽般的魅力，一种……纯粹的、充满原始力量的美感。
就在这时，场上的节奏变了。李浩不再执着于个人单打，他退到中线附近，开始模拟起组织进攻。他一边快速运球推进，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指挥空气队友：“强子！底角！沉底！……王磊！挡拆！挡拆！……拆开！顺下！……操！慢半拍！” 他猛地停下，对着空气某个位置，恨铁不成钢地吼了一嗓子，仿佛真能看到一个叫“王磊”的倒霉蛋跑位失误。
“中路空了！那么大个空档！你瞎啊！” 他指着空无一人的篮下，对着另一个虚拟队友咆哮，那精准的判断和瞬间的反应，让场外的林远眼睛猛地一亮！好家伙！这小子脑子转得飞快啊！对空间、时机、队友（哪怕是虚拟的）位置的预判，简直像是装了实时战术雷达！这战术素养，这空间感知能力……林远脑子里瞬间闪过李浩那张布满红叉、连最基础几何题都画得歪七扭八的数学卷子，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灵感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
就是它！突破口！
林远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猛地拉开那个皱巴巴的帆布包，手忙脚乱地掏着。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几盒新粉笔（红的蓝的白的），几包辣条（预备贿赂张强王磊之流），还有一本……封面印着个咆哮教练的《篮球战术图解速成》！这是他昨天被陈雪点醒后，连夜跑去书店斥“巨资”购入的，还顺带买了个巴掌大的折叠战术板。
他一把抽出战术板和那本崭新的书（特意把书皮露在外面），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检查武器。战术板是绿色的，上面印着标准的篮球场线条。林远攥着它，感觉手心都在冒汗。这玩意儿，就是他今天的“破冰船”和“数学教鞭”！
他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丝网门，踏入了这片属于李浩的、充满汗水和雄性荷尔蒙的“领地”。脚步声在空旷的球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李浩刚完成一次漂亮的急停跳投（球依旧砸筐而出），正弯腰捡球，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是林远，他脸上的专注瞬间被警惕和毫不掩饰的“麻烦来了”所取代。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流下，滑过眼角，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眼神像看一个误入猛兽领地的、不知死活的观光客。
“有事？” 李浩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粗喘和不耐烦，单手抓着篮球，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球砸过来。
林远感觉自己的腿肚子有点转筋。他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人畜无害、最充满求知欲的笑容（效果可能像个试图推销劣质保险的），扬了扬手里的战术板和那本崭新的《篮球战术图解速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偶遇”的惊喜和“探讨”的热情：
“哟，练着呢？真拼啊！” 他先送上毫无营养的废话式赞美，试图缓和气氛。然后，不等李浩那“关你屁事”的眼神彻底成型，他立刻切入正题，伸手指向刚才李浩模拟进攻的位置，语速加快，带着点刻意的“内行”口吻：
“刚才看你打那个模拟进攻，推进挺快。我就琢磨着，” 林远煞有介事地翻开战术板，拿出红笔，在上面飞快地画了几个火柴人站位，动作笨拙但意图明显，“刚才那个挡拆，假设对方那个大中锋，嗯……比如叫王大柱吧，他要是补防的时候，脚下拌蒜，或者反应慢了那么……嗯，0.5秒！就0.5秒！” 林远强调着这个微小的时间单位，“那你这边拆开的队友，是不是就能溜到罚球线那片空地儿，接球就是个空位投篮了？” 他画了个箭头，指向篮下一个空档区域。
李浩：“……？”
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近乎呆滞的错愕所取代。那表情，活像看到霸王龙突然掏出一本《高等数学》开始推导哥德巴赫猜想！
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林远那画得歪歪扭扭、火柴人比例严重失调的战术板上。虽然画风清奇，但那个“王大柱中锋慢0.5秒，罚球线出空档”的示意图，竟然……该死的清晰！而且精准地还原了他刚才模拟进攻时一闪而过的判断！
李浩的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眼神里的警惕被一种“见了鬼了”的震惊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上下打量着林远——这个在他印象里只会讲些之乎者也、动不动就被气得脸色发白的“老林头”，手里居然拿着战术板？还跟他分析0.5秒的防守空档？这画风……比刘老师穿嘻哈服跳街舞还惊悚！
“你……” 李浩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懂球？”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艰难地蹦出来，充满了怀疑人生的味道。
成了！破冰第一步！林远心中狂喜，面上却努力维持着一副“略懂，略懂”的谦逊表情，还装模作样地晃了晃手里崭新的《篮球战术图解速成》。“咳，懂点皮毛，皮毛。” 他赶紧把话题往预设轨道上引，“主要是我看你小子在场上，脑子转得是真快！分析战术，判断空间，抓时机那叫一个准！就刚才那一下，反应速度，空间感，绝了！”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送上彩虹屁。
李浩被夸得有点懵，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毕竟，被夸球技，尤其被一个“懂点皮毛”的老师夸到点子上，这感觉……还不赖？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丝。
林远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松动！战机稍纵即逝！他立刻打蛇随棍上，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我就琢磨啊，你这脑子，这反应速度，这空间感……这么好的天赋，学数学应该也不难啊？几何那点东西，什么角度、距离、图形变换，跟你分析球场空间、传球路线，不都一个道理吗？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语气充满诱惑，仿佛在推销一本绝世武功秘籍。
“数学”两个字，如同一个精准触发的反步兵地雷！
轰！
李浩脸上那点刚冒头的、被夸得晕乎乎的小得意，瞬间被炸得灰飞烟灭！警惕和厌恶如同潮水般迅速回涌，覆盖了所有表情。他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疙瘩，眼神重新变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刚才那点松弛感荡然无存。
“草！别提那玩意儿！” 李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烦躁地一挥手，差点把篮球扔出去，语气粗暴得能刮下一层冰碴子，“头疼！看见那些数字符号就特么想吐！” 他抓起球，转身就要走，一副“再提数学老子立刻翻脸”的决绝姿态。
完了！要崩！林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操之过急。眼看李浩就要抱着球逃离这片“数学病毒”污染区，林远急中生智，一个箭步蹿到李浩面前，同时把手里的战术板“啪”地一声拍开，绿色板面在李浩眼前豁然展开！
“别急走啊！你看！你看这个！” 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红笔在战术板上那个代表三角进攻站位的三个火柴人圈圈上狠狠一点，“三角进攻！懂吧？经典战术！你看这三个点，A、b、c，” 他飞快地在三个火柴人脑袋上标上字母，“他们站位的理想状态是什么？是不是得尽量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李浩的脚步顿住了，虽然脸上依旧写满了“老子不耐烦”，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战术板上那三个滑稽的火柴人圈圈吸引了过去。
林远一看有门，精神大振，语速更快，唾沫星子都快喷战术板上了：“为啥要等边？因为等边三角，各边距离相等，角度都是60度！这样，无论球在哪个点发起进攻，传到另外两点的距离最短，时间最快！而且防守方想切断传球路线，就得跑更长的距离！这就是数学里的‘路径最优’！懂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用红笔在三个点之间画着等距的直线，标上距离符号。
李浩眉头紧锁，眼神死死盯着那几条线和符号。虽然对“路径最优”这种词嗤之以鼻，但林远描述的“传球距离短、防守跑动多”的效果，他作为球场老油子，瞬间就get到了！好像……有点道理？
“还有！” 林远趁热打铁，红笔在代表防守方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叉叉上移动，“联防！2-3联防，盯人联防！这防守阵型一变，是不是就像……几何图形变换？平移？旋转？” 他笨拙地用笔在战术板上模拟着防守阵型的移动，“对手进攻路线一变，你防守的图形就得跟着变！预判他下一步的进攻点，提前堵住几何空间上的薄弱环节！这不就是动态几何吗？跟你预判王大柱慢0.5秒出空档，是不是一个思路？都是算距离、算角度、算时间差！”
林远越说越激动，感觉自己简直化身为篮球场上的欧几里得！他唾沫横飞，在小小的战术板上指指点点，画着各种扭曲的线条和符号，试图把篮球场上瞬息万变的攻防博弈，强行塞进一个名为“几何学”的框架里。画风之清奇，逻辑之生硬，足以让任何真正的数学老师和篮球教练同时心肌梗塞。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李浩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嗤之以鼻，或者干脆把战术板抢过来砸他脸上。他抱着篮球，就那么站着，眉头依旧拧着，眼神却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困惑？挣扎？还有一丝被强行打开的、极其别扭的……思考？
他死死盯着战术板上那堆鬼画符似的红蓝线条和火柴人，目光在代表三角站位的等边符号、代表联防移动的箭头、以及代表“王大柱”的叉叉之间来回扫视。林远那些牵强附会的类比，什么“传球最优路径”，什么“防守几何变换”，像一颗颗生锈的螺丝钉，强行拧进了他原本只装着“突破”、“跳投”、“卡位”、“篮板”的篮球大脑里。
那感觉，极其怪异。就像有人非要把一盘他最爱的火爆腰花，硬说成是“非线性动力学在烹饪艺术中的混沌体现”。荒谬，但又……好像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沾了那么一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边？
李浩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看着战术板上那个被林远用红笔圈出来的、代表空档的区域，又想起自己无数次在球场上凭借直觉抓住的类似机会……那些瞬间的判断，好像……真的跟距离、角度有点关系？只是他从来没想过用“等边三角形”、“60度角”这种操蛋的词来形容！
他抱着球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眼神里的抗拒和暴躁，被一种极其罕见的、专注的困惑所取代。他像在解一道从未见过的谜题，又像是在努力理解一种外星语言。
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球场。汗水顺着李浩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林远举着战术板，胳膊都酸了，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树上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
李浩……会买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