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中学保卫科,活脱脱一个现实版“冷气开放,热情欠奉”的样板间。惨白的日光灯管孜孜不倦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墙上“安全重于泰山”的标语红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混合旧橡胶垫的、令人精神萎靡的“安全”气息。林远感觉自己像个押解犯人的差役,左边站着挂彩的“刺头”李浩,右边护着惊魂未定的“苦主”张晓。三个人杵在硬邦邦的长条凳上,等待命运的宣判。
保卫科干事老赵,一张脸写满了“阅尽千帆皆傻x”的麻木,正用一支快没墨的笔,在记录本上戳戳点点,仿佛不是在记录案情,而是在给蟑螂标点定位。“校外混混抢钱,李浩同学,”他撩起眼皮,像验货似的扫了李浩一眼,“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然后……就风风火火打起来了?”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超市打折清单。
“是李浩学长帮我!”张晓抢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厚镜片后的小眼睛努力瞪大,试图增加说服力,“赵老师,那些坏蛋可凶了!要打我!学长是为了保护我才跟他们动手的!”他紧紧抱着那个带子被扯断、可怜巴巴耷拉着的书包,像抱着最后的护身符。
李浩从鼻子里喷出一股不屑的气流,下巴扬得老高,眼神黏在墙角一块摇摇欲坠的墙皮上,仿佛在研究宇宙的终极奥秘,对眼前这场关于他命运的“听证会”嗤之以鼻。
林远清了清嗓子,努力扮演好“公正严明”的班主任角色:“情况基本就是这样,赵老师。李浩的行为,其出发点是为了保护同学,这一点是明确的。” 他特意加重了“保护”二字,希望能在冰冷的校规铁幕上凿开一丝人性的缝隙。
老赵“嗯哼”一声,算是听见了,笔下却刷刷写着:“李浩,与校外人员发生肢体冲突……”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仿佛这案子复杂得让他脑仁疼:“动机嘛……值得口头表扬一朵小红花。但是!” 这个“但是”转折得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动手打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校规第七条写得明明白白!按流程,通报批评是跑不了的,深刻检查也得跟上!不少于一千五百字,要触及灵魂深处,反思为什么不用爱感化歹徒!”
“处分?!” 李浩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从凳子上弹射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的淤青和擦伤因为激动而显得更加狰狞,声音因为愤怒拔高到破音边缘,震得日光灯管都跟着哆嗦:“我帮人还有错?!那些抢钱的杂碎你们不去抓?!他们还在外面溜达呢!你们倒好,关起门来拿自己学生开刀?!这他妈什么狗屁规矩?!正当防卫懂不懂?!”
他猛地指向缩成一团的张晓,像在法庭上出示关键证据:“你问他!是不是那帮孙子先动的手?!是不是他们要打人?!我他妈是木头桩子站着等他们锤?!啊?!”
张晓被李浩的突然爆发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但求生本能让他小鸡啄米般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是……是他们先推李浩学长的……可凶了……还要打我……”
“听见没?!” 李浩像打赢了官司的斗鸡,气势汹汹地瞪着老赵和林远,“白纸黑字!人证在此!还处分我?你们脑子被门挤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眼看保卫科就要变成第二战场的关键时刻,门被推开了。一股无形的、混合着“大局观”和“官威”的低气压瞬间涌入。王主任那敦实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专门用来定住“异端”的那种),稳稳地杵在了门口,脸上焊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和蔼”面具,小眼睛锐利如探照灯,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精准定位在挂彩的李浩和被扯坏的书包上。
“怎么回事啊?闹哄哄的,成何体统?” 王主任明知故问,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
老赵立刻起立,如同小兵见到首长,言简意赅地汇报了案情,重点突出了“校外混混作案”、“李浩挺身而出”、“双方友好切磋(物理)”这几个核心要素。
王主任听完,脸上那“和蔼”的笑容如同焊死的面具,纹丝未动。他微微颔首,开始了他的经典“太极推手”表演:
“嗯……这个情况嘛,我清楚了。” 王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朕已阅”的沉稳,“首先,李浩同学保护低年级同学,这个**出发点**是好的!是值得**高度肯定**的!见义勇为的精神,是我们青云学子应有的风采!值得在……嗯,思想品德课上提一提!” 他象征性地对李浩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仿佛在颁发一枚无形的“好人卡”。
李浩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但眼神里的警惕和桀骜依旧焊得死死的,像在看一个演技拙劣的魔术师。
“但是!” 王主任的话锋如同过山车俯冲,瞬间从云端跌入深渊,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手段**是极其错误的!大错特错!” 他竖起一根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指向李浩,“面对不法侵害,第一时间应该做什么?报告老师!报告学校!报告保卫科!利用组织的力量!而不是逞个人英雄主义,诉诸暴力!打架斗殴,无论出于多么高尚的动机,都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影响极其恶劣!此风不可长!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遇到点事就拳头相向,我们青云中学成什么地方了?武馆?还是街头斗兽场?!”
林远听得胸口发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报告?等报告流程走完,张晓怕是早被那群混混“友好切磋”进医务室了!但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把吐槽说出口。王主任的“大局观”如同金钟罩,密不透风。
“所以,” 王主任做出最终裁决,一锤定音,仿佛在宣读圣旨,“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也为了严肃校纪校规,**以儆效尤**,现决定如下:”
“一、李浩同学动手打架,违反校规第七条,必须作出深刻检讨!不少于一千五百字!要触及灵魂深处,深刻反省‘英雄主义’与‘遵纪守法’的辩证关系!”
“二、给予李浩同学校内通报批评一次!但在通报行文中,会明确写明事件的起因是‘保护低年级同学,与校外不良人员发生冲突’,体现我们处理问题的客观性和……嗯,人文关怀。”
“三、张晓同学,你是受害者,精神可嘉,但方法欠妥。以后遇到类似情况,务必第一时间寻求师长帮助,不可硬抗,记住了吗?”
“四、保卫科,详细记录校外人员特征,形成书面材料,我会亲自联系辖区派出所,加强校园周边环境治理,务必还师生一个朗朗乾坤!”
王主任的裁决,如同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外面用“保护同学”的绸带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人文关怀),里面装的却依旧是冰冷的“处分”铁块(以儆效尤)。李浩那点“见义勇为”的微光,被牢牢焊死在了“违纪”的耻辱柱上,成了“好心办坏事”的典型案例!
李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刚才因王主任那点虚伪的“肯定”而勉强压下的怒火,此刻如同被浇了汽油,“轰”地一下直冲天灵盖!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被彻底背叛和愚弄的狂怒,先狠狠地剜了林远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所谓的老师!”——然后像两把烧红的匕首,死死钉在王主任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上!
“我、不、服!” 三个字,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压抑到极致的狂躁。
“不服?” 王主任脸上的“和蔼”面具瞬间碎裂,小眼睛眯成危险的缝隙,射出冰冷的光,“这是学校的决定!是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想背上更重的处分吗?比如……记过?记入档案那种?” 威胁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扎向李浩的软肋。
李浩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但最终,那狂怒的火焰在他眼中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猛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片死寂的绝望。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像一颗被强行按回炮膛却拒绝发射的炮弹,带着一身凛冽刺骨的寒意和无处宣泄的愤懑,狠狠撞开保卫科的门,冲了出去!
“哐——!!!”
门板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砸在门框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面墙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簌簌落下的灰尘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那决绝的背影,裹挟着巨大的失望和无声的控诉,瞬间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张晓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又是一哆嗦,怯生生地对着林远和王主任鞠了个躬,抱着他那破书包,也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溜走了。
保卫科里只剩下林远、王主任和老赵。空气仿佛被李浩那最后一声巨响抽干了,凝固得如同水泥。
林远僵在原地,感觉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憋屈!一种深入骨髓的憋屈感!他知道王主任的处理,从校规的字缝里抠,似乎也“无懈可击”,甚至还有点“人情味”(注明起因)。但那种感觉……就像看到一颗蒙尘的、带着棱角的原石,被人粗暴地打磨成一颗标准却毫无生气的鹅卵石,还被刻上了“次品”的标签。而他,非但没能保护那颗原石独特的棱角,反而成了递砂纸的人。
“小林啊,” 王主任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点“安抚”的意味,重重地拍在林远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和蔼”面具,语重心长,如同传授官场秘籍:“处理学生问题,尤其是这种……嗯,‘侠义’事件,要讲究策略!原则性是底线,必须坚持!该肯定的地方,可以蜻蜓点水地点一下,” 他伸出胖手指,做了个轻点水面的动作,“但该处罚的地方,绝不能手软!心慈手软,只会助长歪风邪气,最终害人害己!明白吗?” 他满意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心满意足地踱出了保卫科,仿佛刚刚主持了一场足以载入校史的、公平与智慧并存的完美审判。
林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了王主任“大局观”的棉花,又沉又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回到教师办公室,已是夜幕低垂。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惨白的日光灯管还在恪尽职守地散发着冰冷的光辉,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感,如同粘稠的沥青,将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公开课惨案的余烬,评课会批斗的鞭痕,李浩事件带来的憋屈……种种负面情绪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精气神。
他把自己像一袋破土豆似的摔进椅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目光涣散地扫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还有那本记录着刘凤英“金句”的、如同耻辱柱般的评课笔记本。
他烦躁地伸手去够自己的教案本,想随便翻翻,用这些“罪证”来麻痹一下神经。刚拿起那本边缘卷曲的本子,一个折得方方正正、带着明显毛边的小纸块,如同潜伏已久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夹页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桌面上。
林远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纸条!
和上次那张画着扭曲哭脸的纸条如出一辙,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像一个沉默的谜。
他迟疑着,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条,缓缓展开。
没有哭脸。
没有涂鸦。
只有三个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浓浓怨气刻上去的字:
“吵死了。”
林远捏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条,彻底怔住了。
吵死了?
什么吵死了?
是指7班课堂上永不停歇的、能把人逼疯的噪音交响乐?李浩拍桌子的狂想曲?吴明游戏音效的电子噪音?
还是指刚才保卫科里,李浩愤怒的咆哮?王主任义正辞严、滴水不漏的官腔?自己那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训斥?
又或者……是指他脑子里此刻嗡嗡作响、永无宁日的自我怀疑和挫败感?
这三个字,像一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林远那潭早已浑浊不堪的心湖。预想中的愤怒没有喷薄而出,委屈也没有泛滥成灾。反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困惑、茫然、一丝微弱的触动,甚至……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共鸣,如同水底悄然升起的暗流,缓缓地、沉甸甸地,在湖底搅动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暮色沉沉,校园里的路灯散发着昏黄而孤独的光晕。就在校门口的方向,李浩那愤然离去的、倔强而孤独的背影,仿佛还在夜色中凝固着。那背影瞬间与另一幅画面重叠——混乱的小巷里,李浩像一堵伤痕累累却寸步不让的墙,死死地将瑟瑟发抖的张晓护在身后,嘴角带血,眼神凶狠却又……有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再联想到李浩家那个如同人间炼狱般的环境,那道刺目得让人心头发紧的紫红色淤痕,还有他父亲挥舞藤条时那歇斯底里的咆哮……
“吵死了。”
这三个充满怨念的字,此刻在林远眼中,骤然褪去了单纯的抱怨色彩,仿佛被赋予了更深沉的意味。它不再仅仅指向物理的噪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呐喊,一种对充斥于他们整个世界的、令人窒息的各种“噪音”的终极抗议和疲惫——家庭暴力的噪音,学校冰冷规矩的噪音,老师空洞说教的噪音,社会不公的噪音,甚至……包括他自己那番生硬裁决所发出的、虚伪的噪音。
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困惑、同情、反思和一丝微弱歉疚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林远疲惫不堪的心房。他不再是那个单纯愤怒于学生捣乱、委屈于自己遭遇的年轻老师。第一次,他真正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困惑,开始笨拙地、试图去理解:
这些被困在7班教室里的少年们,李浩、陈小雨(那个画哭脸的女孩?)、吴明(那个沉默的“掉线王”?)……还有这张写着“吵死了”纸条的主人(会是那个同样沉默、刚刚经历抢劫惊吓的张晓吗?),他们的心里,到底在经历着什么?
他们竖起尖刺,制造噪音,沉默如金,仅仅是因为天性顽劣吗?还是因为……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四面八方涌来的、那些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改变的“噪音”,早已将他们逼到了角落?而学校,家庭,甚至包括他林远这个老师,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庞大“噪音”的一部分,成了他们想要逃离却又无处可逃的喧嚣之源?
林远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上那三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尖。窗外的路灯光芒,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晕开,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改变?
他还能改变什么?
又能怎么去改变?
这三个怨气冲天的字,像一把生锈却异常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心头那把早已锈迹斑斑、几乎被遗忘的锁孔里,发出艰涩的、令人心悸的“咔哒”声。锁芯,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