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处的门，对林远来说，已经具备了某种通向异次元空间的诡异特质。每次推开那扇厚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深棕色木门，里面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低个五六度，还弥漫着一股陈年文件、过期印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角落的沉闷气味。
此刻，林远站在这扇门前，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提审的囚犯。王主任那“和蔼可亲”的召唤，通过年级组那台老掉牙的内线电话传来时，他刚在办公室试图用一杯浓得快结块的速溶咖啡，把自己从刘凤英那句“误人子弟”的冰窟窿里捞出来。
“小林啊，有空吗？来我这儿一趟，聊聊班级情况。” 王主任的声音透过滋滋的电流，依旧带着那种仿佛抹了蜜的橡皮糖似的黏糊感，甜得发腻，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弹性。
林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海。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衬衫领口——这动作纯属自我安慰，毕竟这领口已经在7班的“战火硝烟”里被蹂躏得如同咸菜干。他推开了门。
教导处比办公室更显“威严”。靠墙立着一排顶天立地的档案柜，像沉默的钢铁卫兵。王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背后是一面鲜红的锦旗，上面绣着“春风化雨，桃李芬芳”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甚至带着点反讽的意味。王主任本人正捧着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大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气，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圆脸上那惯常的、公式化的笑容。
“小林来了？坐，坐！” 王主任热情地指了指桌前的椅子，那笑容像是用熨斗精心烫过，弧度标准得可以当量角器模具。
林远僵硬地坐下，屁股只挨了半边椅子，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宣判的新兵。他知道，这笑容下面，往往藏着淬了毒的软刀子。
“怎么样啊？接手7班也快两周了吧？” 王主任抿了口茶，发出满足的“哈”声，开始了他的“关心”，“学生们还适应你这个新班主任吗？课堂纪律……有没有点起色啊？” 他拖长了调子，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锐利得像探照灯，在林远脸上来回扫视。
来了。林远心里咯噔一下。他强迫自己迎上王主任的目光，喉咙发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虚假的、连自己都不信的“积极”：
“王主任，情况……还在了解中。学生们……嗯，个性都比较鲜明。” 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在“个性鲜明”这个中性词汇后面，努力粉饰太平，“纪律方面，确实存在一些挑战，我们正在努力引导。课堂进度……也在尽力往前推。” 他巧妙地避开了“失控”、“混乱”、“零进度”等一切可能引爆王主任的词汇，把“李浩的挑衅”、“吴明的掉线”、“赵小伟的基础塌方”这些血淋淋的现实，统统打包塞进了“挑战”和“尽力”这两个巨大的、充满弹性的橡皮袋里。
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了支撑，瞬间垮塌下来。那速度之快，堪比川剧变脸。他把茶杯“咚”地一声不轻不重地顿在桌上，溅出几滴褐色的茶水。镜片后的眼神陡然变得阴沉，锐利得像要剥开林远那层薄弱的伪装。
“挑战？尽力？” 王主任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怒火和浓浓的失望，“小林啊小林！这都多少天了？！快半个月了！你跟我讲‘挑战’？讲‘尽力’？” 他身体微微前倾，肥胖的身躯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纪律还是稀巴烂！效率呢？我听说你一堂课连半篇课文都讲不完！进度呢？别的班都讲到第三单元了，你们还在第一单元打转！学校是要看成绩的！看期末统考排名的！你这效率，你这进度，拿什么跟别的学校比？拿什么跟家长交代？！”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远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谎言气球，在王主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迅速干瘪下去。
“学校把这么重要的班级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是给你锻炼的机会！是培养你的‘担当’！” 王主任再次祭出“担当”这个万能大帽子，试图把林远牢牢扣在道德高地的耻辱柱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遇到一点困难就想退缩？就想躺平？年轻人，要有点韧劲！要有点迎难而上的精神！”
林远低着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又是担当！这顶高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几乎能想象出王主任此刻内心的oS：这烫手山芋好不容易甩出去，你想撂挑子？门儿都没有！
“但是！” 王主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却又暗藏机锋，“小林啊，我也理解你，新人嘛，经验不足。不过，理解归理解，学校的规章制度、考核要求，那还是要严格执行的。你这情况……”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悠悠地旋开盖子，又慢悠悠地吹了口气，吊足了胃口，才用一种仿佛推心置腹、实则字字诛心的口吻说道，“……要是再这样下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善，别说学生和家长有意见，校领导那边，我也很难替你说话啊。到时候，试用期考核……恐怕会非常、非常的危险。”
“试用期考核……非常危险……”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林远强装的镇定。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王主任似乎很满意林远的反应，他放下杯子，身体重新靠回椅背，脸上又挂起那副假惺惺的“关切”表情，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刚才的疾言厉色更让人心寒：“当然啦，学校也不是不讲情面。真要是觉得力不从心，实在带不了，也不是不能考虑……嗯，‘换人’嘛。” 他轻飘飘地说出“换人”两个字，仿佛只是在讨论换掉一支写不出水的笔，“毕竟，一切为了学生嘛，对吧？”
他话锋又一转，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仿佛在替林远惋惜：“不过小林啊，我得提醒你。这刚入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学校‘调整岗位’或者……嗯，你懂的。这对你个人发展，对你未来的履历，可是个不小的……嗯，‘污点’啊！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带着这么个‘历史问题’，以后哪个好单位还敢要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用履历污点来绑架他！王主任的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林远的脖颈，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和巨大的屈辱。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王主任用“责任”和“污点”这两根线死死地操控着，动弹不得。留下，是炼狱；离开，是深渊。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憋屈，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死死咬住牙关，生怕一开口，那失控的情绪就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把眼前这张虚伪的胖脸烧成灰烬。
“我……知道了，王主任。” 林远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从砂纸上磨出来，“我会……再想办法。”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石头。
“嗯，有这个态度就好！” 王主任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和蔼”起来，又捧起了他的搪瓷杯，“去吧，年轻人，好好干！我看好你哦！”
看好我？看好我怎么在油锅里煎炸烹煮吧！林远在心里咆哮。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僵硬地鞠了个躬（这动作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然后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教导处。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和虚伪的笑容。
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光晃得他头晕。他像个游魂一样飘回教师办公室，无视了陈雪投来的担忧目光，也屏蔽了老张那悠哉的喝茶声和刘凤英若有若无的冷哼。他抓起自己那个用了好几年、边角都磨得发白的帆布包，闷头冲出了学校大门。
傍晚的城市街头，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喧嚣的人声、刺耳的喇叭声、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味……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林远的脑子里像装了一台失控的复读机，反复播放着王主任的话：
“纪律稀巴烂！”
“效率呢？进度呢？”
“试用期考核非常危险！”
“污点！履历污点！”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脆弱的神经。那巨大的憋屈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腾、膨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爆！他需要发泄！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他那间位于城中村边缘的出租屋。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混杂的饭菜气息。他哆哆嗦嗦地用钥匙捅开门锁，反手“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也是他所有狼狈和失败的见证者。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堆满了书和杂物的旧书桌，一个塞满了方便面和过期零食的简易衣柜。狭小的空间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回音的空洞，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无限放大。
“啊——！！！” 林远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嘶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撞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抡起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咚！沉闷的响声伴随着指骨传来的剧痛。
“我艹你大爷的李浩！你tm就是个人渣！社会败类！” 他指着墙壁，仿佛那就是李浩那张嚣张的脸，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还有吴明！装你妈的高冷！天天就知道打游戏！你tm就是个网瘾废柴！” 他转向另一边，对着衣柜门怒吼。
“王胖子！你个笑面虎！pUA大师！就知道甩锅！威胁人！去你妈的担当！去你妈的污点！” 他对着天花板咆哮，仿佛王主任那肥胖的身躯正悬浮在上面。
“刘凤英！老巫婆！站着说话不腰疼！误人子弟？你行你上啊！” 他想起那张刻薄的脸，气得浑身发抖。
最后，他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离水的鱼。吼骂过后，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畅快，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绝望。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催化的生理盐水。他抬手狠狠抹掉，却抹不净心头那巨大的阴影。
不行！不能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要么被逼疯，要么被逼成第二个王胖子或者刘凤英！必须走！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占据了林远所有的思维。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书桌前，一把掀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亮了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他手指颤抖着，近乎疯狂地点开浏览器，在地址栏里输入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大型招聘网站的名字——智联、前程、猎聘、boSS……每一个图标点开，都像打开了一扇逃离地狱的希望之门。
“招聘！招聘！快！什么工作都行！只要不是老师！” 他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得飞快，几乎要擦出火星。关键词输入：“文案策划”、“新媒体运营”、“市场专员”、“行政助理”…… 地域筛选：本市！薪资要求？去tm的薪资！只要比现在高！不！只要离开那个鬼地方！倒贴都行！（当然，理智残存的最后一丝底线告诉他，倒贴是不行的，房租还是要交的）。
网页刷新，海量的招聘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林远像饿了三天的狼掉进了羊圈，红着眼，不管不顾地开始海投。鼠标点击“申请职位”的按钮，发出密集的、如同机枪扫射般的“哒哒哒”声。
“这个！科技公司文案！投！”
“那个！电商运营助理！投！”
“还有这个！出版社编辑！投！”
“行政前台？管他呢！只要不面对李浩那帮混世魔王！投投投！”
他完全失去了筛选的耐心和理智，只求数量，不求质量。仿佛投递的简历越多，他逃离的速度就越快，希望就越大。他甚至顾不上修改简历上那刺眼的“青云中学高中语文教师（实习期）”的头衔，只是在自我评价那一栏，用尽洪荒之力敲下一行带着血泪控诉的大字：
“极强的抗压能力（曾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独立管理并尝试引导高难度目标群体），具备创新意识与快速学习能力（擅长在资源匮乏、阻力巨大的情况下寻求突破），渴望在更具活力和成长性的平台发挥价值！”
翻译成人话就是：老子在7班那鬼地方都挺过来了！老子试过各种方法对付那群小祖宗！老子不想干了！快收了我吧！
投递了十几份简历后，亢奋的情绪稍稍平复，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一种急需倾诉的焦灼。他需要一个树洞，一个能理解他此刻崩溃心情的人。他抓起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滑动，掠过一串名字，最终停在了“周胖子”上——他大学四年的死党兼上铺兄弟，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同样被甲方爸爸蹂躏得死去活来，堪称难兄难弟。
电话几乎是秒通。
“喂？远子？咋啦？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想请我吃宵夜啊？” 周胖子那熟悉的大嗓门和没心没肺的语调从听筒里传来。
这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瞬间击溃了林远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胖子……” 林远刚开口，声音就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他妈干不下去了！我要辞职！立刻！马上！现在！”
“啥玩意儿？” 周胖子明显懵了，“辞职？你丫不是刚当上光荣的人民教师没多久吗？出啥事了？被学生欺负了？还是被领导潜规则了？” 他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缓解气氛。
“潜规则个屁！” 林远彻底爆发了，积压了半个多月的委屈、愤怒、憋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对着电话那头倾泻而出，“老子他妈要疯了！你是不知道我那班学生都是什么妖魔鬼怪！有个叫李浩的，就是tm的混世魔王！天天跟我对着干！上课拍桌子吹口哨都是轻的！还有个吴明，网瘾少年晚期！全程戴耳机打游戏，当我是空气！还有个陈小雨，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眼神空洞得像被吸了魂！这他妈都是什么奇葩集中营啊！”
他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唾沫星子仿佛能穿过话筒喷到周胖子脸上：“这还不算！那个教导处的王胖子，王主任！笑面虎！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天天pUA我！什么‘担当’！什么‘信任’！今天又把我叫去，威胁我试用期考核不过！还说什么被换掉是履历污点！我去他大爷的污点！老子再待下去，精神都要出污点了！刘凤英那个老巫婆，还当众骂我误人子弟！我误谁了？我他妈连话都说不完整！误空气吗？！”
林远说得口干舌燥，胸膛剧烈起伏，感觉把这辈子的脏话配额都用光了。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等待着电话那头死党的同仇敌忾和义愤填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周胖子那带着点无奈和现实的声音传了过来：
“远子……消消气，消消气。” 周胖子叹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是挺地狱的。不过……辞职这事儿，你真想好了？”
“废话！一秒都不想多待！” 林远斩钉截铁。
“那……你想好下一步了吗？” 周胖子问得小心翼翼，“现在工作可不好找。你这刚毕业，就干了半个月老师，简历上怎么写？写‘因无法胜任光荣的教育工作而离职’？这……不太好看吧？”
“我管它好不好看！” 林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刚才投了一堆！文案、运营、行政……什么都行！我就不信了，离了那破学校，我还活不下去了？”
“话是这么说……” 周胖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忧虑，“但你这履历，空白期太短，还是个‘不稳定因素’，很多hR一看就直接pass了。而且，远子，我记得你考教师编的时候，是不是签了什么协议？好像有个最低服务期？违约要赔钱吧？还有你那教师资格证，刚拿到手就放弃，不可惜吗？你家里……能同意吗？你妈不是一直觉得老师这工作稳当吗？”
周胖子一连串现实的问题，像一盆盆冰水，兜头浇在林远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服务期？违约金？资格证？家里？这些他刚才在盛怒之下完全抛到九霄云外的现实枷锁，此刻被周胖子无情地一一拎了出来，沉甸甸地摆在他面前。
电话两头陷入了沉默。只有林远粗重的喘息声和周胖子那边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噪音。
“我……” 林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刚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在现实的礁石上撞得粉碎。他刚才投递简历时那种“海阔凭鱼跃”的虚假豪情，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迷茫和更深的无力感取代。离开，真的那么容易吗？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绳索，真的能一刀斩断吗？
他颓然地挂掉电话，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仰面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灰尘、光线昏黄的节能灯。
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怎么办？
面试被问起这半个月的“教师生涯”怎么解释？
违约金赔不起怎么办？
家里老妈的哭诉电话怎么应付？
那本崭新的教师资格证，真的就要束之高阁了吗？
无数个问号像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他脑海里盘旋飞舞。辞职的冲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沙滩和更深的、望不到头的迷茫。
他真的……能下定决心离开吗？离开之后，又该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