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欢:“?”
他摸了摸脑袋,颇感到莫名,先前他感受到的视线定然是来自沈姑奶奶的方向,只是这位姑奶奶现在在看头顶,怎么着也不像是在看他啊。
李梦欢不是爱自己乱想的性子,只觉按沈姑奶奶的性子若有想问的事自然会开口问,现在没问,那就不是要紧事。眼下棘手的还是这池子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吕环”,这女子身上颇多古怪,也不知道究竟是敌是友。
“原来如此……”楼当风点点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遗憾,不再追问。而后他环顾这巨大的地底空间,目光扫过穹顶厚重的龟甲状板块和垂落的巨大根须,话锋一转。
“吕姑娘既被困于此,想必也苦思脱身之法。我等亦是误入绝地,欲寻生路重返万帆岛。不知姑娘对此地风水格局,可有了解?可有什么……薄弱之处可供利用?”
李梦欢一听风水格局,立时来了精神,暂时将池中女子的来历疑云压下。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他那宝贝罗盘,嘴里念念有词:“先想法子出去是正经!这鬼地方,道爷我的罗盘又被这磅礴地气冲得晕头转向了!”
他在晶石地面上来回踱步,脸上满是专注。时而仰观穹顶龟甲拼接的纹路走势,时而俯察晶石地面天然的脉络,时而伸手触摸那些垂落如苍龙的巨大根须。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李梦欢脚下踩着奇异步罡,道:“此地格局,堪称奇绝。顶穹为负山神龟之甲,其纹如地脉龙脊,厚重载物,稳如磐石,乃负土龙之象。而其下根须垂落,深扎地脉灵髓,如龙汲水,生生不息,此乃蟠龙根。我等脚下晶石,凝大地精魄,是卧龙床……这分明是条被锁在此处、以身为桥托起仙山的真龙啊!”
他越说眼睛越亮:“山势如浪涌,穴在浪花中。此地山势磅礴,穴在中央,本是藏风聚气、蕴养仙根的绝顶福地。可坏就坏在……”
李梦欢一顿,指着空间四周那些黝黑的岩壁和远处入口的方向,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坏就坏在方壶山体生机断绝,死气倒灌。就如同给这条活龙套上了万钧枷锁,污了龙鳞,塞了龙窍。福地变死牢,活龙也成了困龙!生气不得出,死气不得入,阴阳混淆,自成囚笼!所以咱们的灵舟飞进来容易,想再飞出去?”
李梦欢卖了个关子,他瞥了一眼楼当风,嘴角带了一丝促狭的笑。
“嘿嘿,楼三当家的,不是道爷我揭短,你们千帆盟的船在水里翻江倒海那是本事,可上了天……尤其是撞进这种死绝囚笼里,那可真是老牛陷进泥潭里——有力使不出喽!”
楼当风闻言也不恼,手中折扇唰地展开,轻轻扇了扇。
楼当风温雅一笑:“李兄此言差矣。若非我千帆盟的穿云鹞飞得够高够快,又岂能载着诸位道友穿透那死雾天幕,得见这方壶异变的端倪?至于陷落此地……此乃天数劫难,岂是区区灵舟之过?倒是李兄你这阵道大家,此刻正该大显神通,寻这困龙之局的浪花穴眼,带我们破局而出才是正经。莫要学那寒潭里的王八,只知缩头啊。”
“你!”李梦欢被他反将一军,噎得直瞪眼。
孟昶心不给面子地笑了一声,沈璃听了也颇觉出趣味来,道:“有劳李道长。”
李梦欢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楼当风,再次凝神勘察,嘴里嘀嘀咕咕:“道爷不跟你一般见识!”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此地生死两气融汇之间,必有生机!”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垂人落的巨大根须,最终定格在几处根须与晶石地面交接、隐隐有极其微弱水汽渗出的地方。
“有了!看那些根须入地之处!生气自根须传导而下,虽被死气压制,但水汽乃万物生机之先导,水动则气生。此乃困龙局中自然衍化出的活水穴,纵然微弱,但绝对是此地唯一能引动外界气机、撬动空间节点的穴眼所在!”
他猛地转身,望向池中的吕环道:“吕姑娘,你既是此地常客,可知这些活水穴下方,通往何处?是否能勾连到外界水域?比如……万帆岛附近的海底?”
吕环眉眼之中略显迟疑,似乎在感应李梦欢所指的方向。
片刻,她带着一丝不确定开口道:“水汽……我确能感应到。下方应是更深层的地脉水窍,或许……与环绕方壶的弱水【1】有所牵连?只是其中路径错综,凶险未知。我被困灵髓之中,亦无法探知详情。”
“弱水?”李梦欢眼睛更亮了,这可是他们几个人屡次脱困的好帮手。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亦能怀山襄陵。【2】若能借其一丝水势,与这地脉戊土之力相激,以水引气生,以土定乾坤……道爷我或能布下一个地载水引阵。虽说不能直接破开这囚笼,但撕开一条通往弱水渊边缘的临时通道,却大有可为!”
“万界异闻录中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3】这段话虽非直接描述方壶,但可见仙山神木,皆与地脉、水渊相连。咱们这方壶底下有弱水渊,岂不正合此理?此阵若成,便效仿那载日金乌,借水渊之力,托我等一程!”
“李兄需要何物布阵?”楼当风立刻问道,神情肃然。
脱困之机就在眼前,容不得半点马虎。
李梦欢搓着手,脸上显出几分财迷本色,目光灼灼地看向戊土灵髓池:“嘿嘿……阵眼嘛,自然需要至纯戊土之气镇压引导,才能定住那狂暴的弱水之力,不至于把咱们直接卷进归墟里喂了王八!这戊土灵髓……”
他话未说完,沈璃却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池中的吕环。
而恰好,吕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也正望向她。吕环的面容依旧平静,而目光交汇的一刹,沈璃体内火灵气的波动,却陡然灼热了一瞬。
孟昶心将沈璃瞬间的异样和吕环那无声的注视尽收眼底。她指尖捻着的那缕流苏轻轻打了个旋儿,没说什么,一副专心听李梦欢调兵遣将的模样。
李梦欢兀自兴奋地盘算着:“……还有方位!道爷得再仔细堪舆,务必找准那几个活水穴气机最盛的节点!楼三,你那扇子借我用用,当个临时定风针使使!沈姑奶奶,劳烦你护法,别让道爷我布阵时被地气冲了窍!至于孟仙子……”
楼当风:……
他心知这李梦欢是露了太多底牌,此刻不肯拿自己的法宝出来了,便满心无奈地把自己手里的扇子递过去。
李梦欢利落地接了扇子,呲着大白牙冲楼当风一笑,别说有多得意。旋即他看向孟昶心,桃花眼眨了眨,“您水法通玄,待会儿引动弱水之力时,还得仰仗您出手调和,可千万压住那弱水的凶性,别让它把咱们这小船给掀翻了!”
安排完后,李梦欢手持折扇,如持一柄寻龙尺,在那几处氤氲着微弱水汽的根须节点间凝神踏勘,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蹲下以指叩击晶石地面,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辨析地脉深处水流的微弱脉动。
池中,戊土灵髓依旧缓缓流淌。
吕环静静端坐其中。
那池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巨大的龟甲纹路和垂落的苍龙根须,也映出岸边众人忙碌的身影。
沈璃站在池边不远处,为李梦欢护法。
她强行压下体内火灵气因吕环而起、时隐时现的灼热悸动,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池心。
只见吕环沉静得如同一尊亘古的石像,与这磅礴的地脉、粘稠的灵髓浑然一体。可越是如此,沈璃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就越是清晰——这绝非一个单纯被困的修士所能拥有的气息。
相比于修士,这女子更像是……这方空间沉寂意志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这沉寂本身。
孟昶心莲步轻移,走到沈璃身侧。
水蓝衣袂拂过晶石地面,她并未看沈璃,目光也落在池中吕环身上,唇角微弯,用更为隐晦的传音密法道:“沈妹妹,你说……这位吕姐姐,在这灵髓池子里泡了不知多少年,会不会……其实已经和这方壶山的地脉,长在一起了?”
沈璃霍然转头看向孟昶心。
孟昶心却已移开目光,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闲聊。
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李、楼二人,沈璃也便望去。
李梦欢拿着楼当风的扇子,在一处根须节点上比比划划,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左三寸!对!就是这儿!气感最活!楼三你这扇子定住了啊!道爷要在此处埋下第一枚定坤桩!”
端坐于戊土灵髓池中心的吕环,轻轻一颤。
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便已消失。
她依旧静默,眸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如同地壳深处岩浆涌动般的暗红流光。
——
【1】《山海经》中有记载五仙山都被弱水环绕,而在《列子》汤问篇中,讲弱水环绕五山形成天然屏障,使得仙山能够稳定漂浮于归墟之上。
【2】出自《云笈七签》:宋代张君房编撰的道教类书,其论水德化用《道德经》中“上善若水”及《尚书》“怀山襄陵”之典。
【3】实则出自《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汤谷扶木”神话,印证仙山与深渊的地理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