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盟总舵深处,鲸骨小院。
千帆盟取名大多直接,懒得去采那些意蕴。走海驾帆结船队,所以称千帆。起初也只是水上游商为抗衡海里凶兽所成立的类似商会的组织,而之后有邪修隐在海上雾气之中伺机行凶,便叫这些个散修、游商均联合一处,所以才有这总舵万帆岛。
千帆盟延续了凡间商会的运转模式,一共四位当家,分治雾海之中四个区域。除却二当家这个位置是家族传承外,大当家每年都会轮换。二当家姓郑,不仅在雾海散修中颇有名气,于整个南赡部洲之中亦算是老牌的修仙家族之一。三当家四当家这两个位置也行轮换,如当代的楼当风楼三当家正是在百年前沉蛟秘境开始发家,而不过一百多年就坐上了这第三把交椅,在雾海之中也算是一段传奇。而现在的四当家万宝山,无论是手下盈利、还是为人处事俱要比楼三差那么一截,这几截加起来就成了一大截。
千帆盟之中有的是人在背地里等着看这位四当家的笑话,下面的想坐第四把交椅,而万宝山发家的时机与楼当风相近,是以时人常常拿这俩人做比较。一百年前这俩人倒是和和气气的,沉蛟秘境之后却是王不见王了。
不过是进院这一段路,李梦欢倒豆子似的把千帆盟的事都给沈璃细数了一遍,直叫带路的人频频回首。
沈璃看着,觉得带路的人像是想把李梦欢的嘴缝起来。
几人踏进小院,只见青苔覆石,灵泉低吟。
这方由巨大鲸肋骨围成的僻静天地,滤去了万帆岛的喧嚣。叫回风同海水化为鲸骨之上的一颗露珠,在日曦不甚明朗时坠落,以天海之灵气滋养长在鲸骨之上的奇花异草。
……
静室之内,沈璃盘膝跌坐蒲团。身下那方流光兜率毯,温润微光如呼吸般明灭,竭力汲取着稀薄灵气,反哺她髓珠深处——那几近枯竭的五行光轮。
轮盘艰难转动,滞涩如锈死的磨盘。而新生的右腿筋络空虚疲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
强行催动、用以压制蚀心印与维系芸娘生机的五行之力,此刻竟如脱缰野马,在消耗过度后隐隐失控反噬。一股灼热与冰寒交织的乱流,在腿骨深处左冲右突,于筋络虬结处泛起诡异的红白光泽。
“唔……”
沈璃一声闷哼,冷汗自额角滑落。
她强忍剧痛,心神沉入内府,竭力牵引那暴走的五行之力归位……数股力量烈马般挣扎,在她顽强的意志与兜率毯微光的支撑下,才被艰难套上缰绳,一丝丝纳入濒临停滞的光轮。
每一次成功牵引,都似赤足行于烧红的刀锋,撕裂般的痛楚与心神消耗如潮水涌来。
而痛苦之中,沈璃察觉出孕育着的生机正在极其缓慢地修复她的身体、回复她消耗的心神。
……
静室外,石桌旁。
陈墨守在小雀儿的厢房门口,如同一尊门神。他眼巴巴望着紧闭的门扉,不时抓耳挠腮。
丹堂那位回春圣手孙老儿正在内施针。传言其九针渡厄的绝活能从阎王手里夺一口气,然过程凶险万分,受术者苦不堪言。每每厢房内传出小雀儿幼猫哀鸣般的微弱嘤咛,陈墨的心便似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坐立难安。
“行了,蠢木头!别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悠了!”
廊下,秦红药靠坐柱旁,脸色苍白依旧。左臂伤口重新包扎过,渗出的血痕带着诡异的灰蓝。她服下楼当风给的丹药,勉强压下寒毒反噬,但元气大伤,精神恹恹。
她见陈墨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呵斥,“孙老头那张脸是磕碜了点,手上活计却把稳得很!小雀儿有他吊着命,死不了!你再转,姑奶奶的眼都叫你转花了!”
陈墨讪讪停步,挠着头:“秦姑娘,我这不是……心里没着落嘛……”
“没着落顶个鸟用!”秦红药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厨房催催,给沈丫头熬的五行蕴灵羹好了没?她那破腿再折腾下去,怕真要变成漏风的破炉膛!”
免不了落得个和余烬一样的下场。
话音未落,李梦欢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鬼鬼祟祟溜进院子。
碗中是粘稠的灰褐色糊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息——土腥味混杂着草涩,还夹着一丝淡淡的硫磺焦糊。
好不好吃眼瞧着的人自有定论,而有没有毒,却是不好说。
“来了来了!刚出锅的五行土鳖羹!”
李梦欢献宝似地将碗捧到秦红药面前,挤眉弄眼,“秦毒仙,您老掌掌眼?按您方子,百年地茯苓、火纹岩髓粉、沉水木心屑、寒潭金鳞藻,外加三滴玄龟心头血……哦,玄龟血难觅,用的是雾海铁甲鳖血顶替!地道!大补!保管沈姑奶奶喝了……”
陈墨听完再看这碗大补汤,心有戚戚,不由得同情起沈璃。
他在心里默默补全了李梦欢未尽之言:保管沈姑奶奶喝了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秦红药只瞥了一眼那碗惨不忍睹的羹汤,嫌弃地皱紧鼻子:“火候过了,金鳞藻多放了三分,铁甲鳖血更是腥气冲天!罢了罢了,勉强能入口。趁热给沈丫头端去,凉了怕是要腥得翻江倒海。”
她挥挥手,像驱赶恼人的蝇虫。
李梦欢如蒙大赦,蹑手蹑脚溜到静室门口,轻叩门扉,捏着嗓子道:“沈姑奶奶,您的大补羹驾到!秦毒仙亲自验方,楼三当家特批的上等药材,道爷我亲手熬煮,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保管您这条腿……呃,生龙活虎,踢石石开!”
陈墨:这碗喝了还能有命在吗?
静室内,沈璃正将最后一股灼烈的离火煞气艰难引入轮转轨迹。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收功,吐出一口带着火星气的灼热白雾,疲惫稍减,但腿骨深处的滞涩与空虚如影随形。
沈璃起身开门,接过那碗气味感人的羹汤,瞥见李梦欢一脸求夸的神情,只面无表情道:“有劳。债记上。”
“好嘞!您歇着!”李梦欢眉开眼笑,搓着手,“道爷我去外头转转,瞧瞧楼三当家跟地火帮那群地老鼠谈得如何了!啧啧,为西南航路那点子火珊瑚,两边怕是要打破头!”
话音才入耳,这人已风风火火溜出院门。
沈璃回身坐下,屏息凝神,在做足了心理建设后将那碗难以言喻的糊糊一饮而尽。
一股混杂着土腥、灼热、微涩的暖流滑入腹中,旋即散入四肢百骸。
药力虽驳杂,却奇异地与她腿骨中五行轮转的根基相合。髓珠内那滞涩的光轮得了这外来的薪柴,如久旱龟裂的土地忽逢甘霖,竟然加速转动了一丝!新生的筋络传来阵阵麻痒,仿佛万千蚁卵在皮下苏醒,那股消耗过度的空虚感略略消减。
她闭目,借着药力,再次沉入内视,稳固那脆弱的平衡。
……
万帆岛议事厅,鲸骨穹顶之下。
气氛远比李梦欢所想的更肃杀——
长桌两侧,泾渭分明。
楼当风依旧一袭青衫,素白折扇轻摇,面上温雅和煦如春风,眼底却寒潭深凝。他身后数名千帆盟长老,俱是气息沉凝、面色不善。
对面三人。
为首者矮壮如墩,满面虬髯,面膛赤红似火炭。一身沾满烟灰火星的皮质短褂,裸露的双臂筋肉虬结,遍布狰狞烫疤。正是地火帮帮主,“熔岩手”石烈!身后二人,一干瘦如猴,眼珠滴溜乱转;一魁梧似铁塔,沉默如山,皆是帮中悍将。
“石帮主,”楼当风折扇轻点桌面,声音温和,却似裹着冰凌,“火珊瑚生于雾海西南航路地火海眼边缘,九死一生方能采撷,向来是我千帆盟鬼藻舟搏命取回。贵帮张口便要七成份额,还要独占熔烟海峡航道……”
他顿了顿,扇面微收,“这胃口,不怕撑破了肚皮?”
石烈端起面前粗陶大碗,咕咚灌下一口烈酒,虬髯沾满酒渍,声如闷雷炸响:“楼三当家!话莫说得轻巧!熔烟海峡紧邻我地火帮黑石岛!那海沟地火余脉,更是我帮弟兄开山引渠才探明!若无我等梳理地火,压制毒烟,你千帆盟的破船,能靠近火珊瑚礁?做你的春秋大梦!七成?老子还嫌牙缝没塞满呢!”
“砰!”酒碗重重顿在桌上,酒液四溅!
“再者!前些年你千帆盟仗着船快,抢了我地火帮多少饭碗?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七成火珊瑚与熔烟海峡,权当是利钱!”
“石帮主此言谬矣。”
楼当风身后,山羊胡长老冷冷开口,“熔烟海峡自古无主,火珊瑚天生地养。贵帮梳理地火之功,千帆盟自当酬谢,然以此为挟强索七成,独占航路,岂是江湖道义?至于旧日买卖,各有盈亏,岂能混为一谈?”
“放屁!”石烈身后干瘦汉子尖声叫道,“无主?挨着黑石岛便是地火帮的地盘!你千帆盟捞过界还有理了?没我帮点头,你一只舢板也休想进熔烟海峡!”
“正是!”铁塔汉子瓮声附和,声震屋瓦。
唇枪舌剑,火星四溅。楼当风面上笑意犹在,手中折扇却越摇越慢,眼底寒冰渐凝。
“石帮主,”楼当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似海浪呼啸之前的沉静。
“千帆盟立足雾海,凭的是信义规矩。今日若遂了贵帮所求,他日群狼环伺,我盟何以自处?火珊瑚份额,至多三成。熔烟海峡航道,可允贵帮优先通行。至于独占——”
他缓缓摇头,“绝无可能。”
“三成?优先通行?”石烈怒极反笑,虬髯根根戟张,“楼当风!你当打发叫花子?看来是铁了心与我地火帮过不去了?”
他霍然起身,一股熔岩般灼热暴烈的气息轰然爆发,议事厅内温度骤升。
“好!好得很!那便按雾海的规矩!手底下见真章!看看是你千帆盟的船快,还是我地火帮的地肺炎流炮更狠!”
干瘦汉子与铁塔壮汉同时起身,杀气腾腾,如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楼当风手中折扇“唰”地合拢,面上最后一丝温雅彻底消失,眼神锐利如出鞘寒刃:“石帮主,当真要撕破脸皮?”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
小院之中。
李梦欢去而复返,脸上没了嬉笑,只余凝重与一丝隐隐的、能看热闹的兴奋。
他凑到廊下闭目调息的秦红药身边,又朝守门的陈墨招手,压低嗓子,神秘兮兮:
“嘿!得着落处了!”
秦红药眼皮微抬:“放。”
“楼三那边跟石烈谈崩了,怕是要动手!”李梦欢语速飞快,“但这不算紧要!紧要的是,方才在码头醉鲸楼,道爷我灌翻了几个常年跑西南航线的老油子,真套出点干货!”
他左右张望,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他们说,约摸三年前,有艘在绝渊边缘偷捞阴磷砂的亡命船,靠近冰葬峡时,远远瞧见了异象!”
“冰葬峡?”陈墨一脸茫然。
“绝渊外围最凶险的地界!万年剧毒玄冰封海,乱流如鬼哭神嚎,活人进去骨头渣都剩不下!”
李梦欢比划着,“那船老大说,那天雾气稀薄了些,他们看见峡口深处,一片海域的海水……非是冻结,而是整个儿凝成了一朵巨大无朋、缓缓旋转的冰莲!莲心一点幽蓝光芒,比九幽寒星还亮!寒气隔着几十里海面,都冻得人骨髓结冰!”
“冰莲?幽蓝光芒?”秦红药眼中精光一闪,“是翟镜那疯婆子的冰魄玄莲真诀!错不了!她果然藏身绝渊附近!”
“正是此理!”李梦欢猛点头,“那船老大还说,冰莲现世后不久,峡口深处便传来一阵恐怖咆哮,震得他们破船几欲散架!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再不敢靠近!”
“惊醒了东西?”秦红药眉头紧锁,如临深渊,“绝渊那种鬼地方……蛰伏的该是何等凶物?”
“管它是龙是蛟!”李梦欢搓着手,眼中放光,“有线索便是通天大道!冰葬峡!咱们要找的冰魄玄莲,十有八九就在那儿!不过……”
他话锋一转,愁眉苦脸,“那鬼地方邪门得紧,寻常船根本近不得!纵有船,如何穿过毒冰乱流?寻到了人,又如何请动那煞星出手?这价码怕是……”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猛地自万帆岛西南港口区炸开,尖锐刺耳的警报螺号随即撕裂长空。
惊呼、怒吼、金铁交鸣之声如沸水般轰然炸响!
“敌袭——!!!”
“地火帮的炎流炮!码头烧起来了!”
小院三人,脸色巨变。
静室门正于此时洞开,沈璃一步踏出。她面色虽仍苍白,眼神却锐利如电。那新生的右腿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实闷响。
髓珠内五行光轮在药力与强行调息下,终将那濒临反噬的乱流暂时稳住,一股沉凝之力重新在筋络间奔涌。
她望向西南,只见浓烟如墨龙腾空咆哮,沸然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地火帮?”沈璃皱起眉。
“石烈那莽夫!”秦红药挣扎起身,眼中怒火滔天,“竟真敢动手!”
李梦欢跳脚大骂:“他奶奶的!旧债未清,又敢烧道爷的饭辙?沈姑奶奶!抄家伙!掀了那地火灶!”
沈璃无奈地看了一眼李梦欢,此时此刻极想提醒这人,自己的修为可是比不上他。
秦红药也十分无语地瞥了眼李梦欢,嫌掉价似的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了。
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院最高的鲸骨横梁之上。
凌渊负手而立,玄袍微漾,腰间那枚古朴剑佩清光流转。他的眼穿透空间,投向西南港口浓烟最盛之处,而后缓缓扫过下方战意升腾的沈璃、李梦欢,最终落向小雀儿与芸娘所在的厢房。
他未发一言。
然而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深处,一丝冰冷的杀机,如同深海中悄然张开的巨口,无声弥漫,令坠落的露珠也溢出一丝凝重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