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黑暗,仅被身下流光兜率毯晕开的微末五色光晕勉强撕开。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海腥与陈年积尘的闷浊气息,沉沉压在肺腑之上。幽咽的水声断断续续,宛如百千上万葬身此地的鬼魂自黄泉大门挤出,伶仃空蒙。
李梦欢瘫在冰冷湿滑的礁石上,每一次吸气都似有无数毒针在肺叶里搅动。
灰绿的毒气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咳嗽,丝丝缕缕溢出嘴角。他艰难侧过头,借着毯子那如同残烛般的光晕看向蜷在近旁的沈璃。
沈璃脸色依旧惨白如雪,然眉宇间那层濒死的灰败气色似乎淡薄了些许。
她双目紧闭,呼吸细若游丝,却绵长。右腿上覆盖的幽蓝冰晶已然消融大半,露出底下糊着半数泥污、裂纹纵横如蛛网的莹白腿骨。
那冰晶深处,金红、青白两股光芒的冲突并未止歇,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暴烈欲碎,反倒陷入一种极其滞涩的逆向流转,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僵局。
“嗬……还……还喘着气呢?”李梦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漏风。
“沈姑奶奶,你这命……怕不是属那蜣螂的?”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内腑伤势被牵动,又是一阵咳得地动山摇。
沈璃眼睫微颤,缓缓启目。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艰难聚焦在李梦欢那张灰绿交错、冷汗涔涔的脸上。腿骨深处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撕裂神魂的剧痛,而是一种混杂着麻痒、灼热与冰寒的钝痛,如同万千毒蚁在啃噬骨髓。每一次那五行光轮艰涩地逆向转动,都带来筋骨欲裂的酸胀。
“死……不了。”
她声音干涩,微弱如蚊蚋。
沈璃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虚弱感瞬间席卷,连抬根手指都重逾千斤。
感觉身体被掏空…
她目光落在身下那张光华渐敛的毯子上。毯子质地变得异常柔韧,温润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混乱的五色流光业已平息,只余一层温润内敛的微光,恍若蒙尘千年的古玉。更奇的是,毯子与她腿骨深处那缓慢运转的五行光轮之间,隐隐有一丝微弱的暖流在循环往复,竟然如同共生!
“这破毯子……”李梦欢也察觉了异样:“吞了我半块压箱底的厌毒玉髓,又硬吃了老冰婆子那记狠的……竟没散架?反倒……结实了?”
他犹疑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毯面。
触手温热,带着奇异的弹性,混乱气息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饱经淬炼后的沉静。
“它……在助我。”沈璃感受着维系五行光轮不散的那丝暖流,低语。
若非此毯以奇异法门分担了厌毒玉髓的净化之力与寒鸠剑气的反噬,并将部分精纯生机反哺,她早已道基崩溃,魂飞魄散。
“助?!”
李梦欢一听,险些跳起来,牵动伤势又呛出一口黑血,指着自己鼻子,“瞧瞧!为了拽你进这老鼠洞,我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蚀骨雾的毒还在啃骨头!厌毒玉髓——那可是早年我在地火帮耗子窝里九死一生顺来的宝贝!价值连城!还有我这流光兜率毯的磨损费、精神损失费、惊吓过度费……”
他掰着手指,唾沫横飞,越说越激动,仿佛沈璃欠了他一座金山银矿。
沈璃被他这串“账目”念得脑仁突突直跳,索性阖上眼,默默运转腿骨之中残留的那一丝道韵,竭力引导体内那慢如龟爬的五行光轮。
每一次艰涩的轮转,都有一丝驳杂之力被碾碎、转化,融入玉骨深处那点新生的微光。过程痛楚如凌迟,却让她真切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力量在缓慢滋长。
李梦欢唱了半天的独角戏,见沈璃毫无反应,只得悻悻住口。
他挣扎着坐直,背靠冰冷礁壁,从百宝囊里摸出几个瓶瓶罐罐。挑拣半天,最终捏出一颗龙眼大小、药香清苦的墨绿丹丸,一脸割肉般塞进嘴里。
“亏……亏到姥姥家了……”
他一边运功化药驱毒,一边唉声叹气:“蚀骨雾毒,加上硬抗老虔婆的寒气,没个十天半月别想利索。”
他瞥了眼沈璃那条依旧惨不忍睹的腿,“沈姑娘,您这尊腿……还能要吗?”
沈璃未睁眼,只轻轻蜷了下右足脚趾。玉骨深处传来酸麻胀痛,但那股失控的暴戾确乎被压制住了。
“死不了。”她重复道。
“死不了就好!”李梦欢恨不得一拍大腿坐起来,但想起方才自己吐血的残样终究悻悻收了手。
“死不了,债就能还!你听好了——救命之恩,两条!厌毒玉髓,一块!神行符、火符、土墙符、秽土符……林林总总,算你五十张!再加精神损失、惊吓过度、误工费……凑个整,两条地火灵脉!不过分吧?”
沈璃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两条地火灵脉?烈阳宗悬赏她项上人头也不过三条!此人……当真死性不改。
“没钱。”二字如冰珠落地。
“没钱?!”李梦欢眼瞪如铜铃,“那……那用别的抵!”
他目光在沈璃身上逡巡,最终钉在那张温润发光的破毯子上,搓着手,“我看……这毯子就挺好!虽破了点,但底子厚,潜力大!抵个……半条灵脉?”
这毯子虽是李梦欢早年练手之作,可现在他瞧着这毯子的做派,竟好似给自己换了个主人。
再者说,血饲器魂。血是沈璃的血,和他没关系。
想到这里,他更是咬牙切齿,暗骂这毯子白眼狼,就会吃大户。
沈璃终于睁开眼,一双眼平静无波地看向他:“毯子给你,我立死。”
非是虚言。此刻五行光轮与毯子间那微妙的共生联系,是她维系道基不崩的最后命弦。
毯离身,轮立溃,她立死。
“呃……”
李梦欢被噎住,讪讪摸鼻,“那……那就先欠着!利钱按雾海黑市的规矩!九出十三归!”
他一副吃了天大亏的模样,随即又贼兮兮压低声音,“不过嘛……债主心软,也非不能通融。沈姑娘,你腿上那点归源重水的引子……分我一缕半缕琢磨琢磨?或者……说说余烬老道在葬仙坑里,除了把自己点天灯,还琢磨出啥门道了?譬如……如何把自己炼成个空壳子,还能活蹦乱跳的?”
他嬉皮笑脸,桃花眼里却藏着商人般的精明与探究。
一个身无半分灵力波动、道基却诡异强韧、能纳归源重水与离火螭煞的“空壳”,这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秘藏!
沈璃沉默片刻。
余烬的路……破而后立,死中求生?枯瘦老者最后拍在她后背那一掌中蕴含的决绝与期盼,犹在脊背滚烫。
“余烬前辈……”她声音低沉,透着敬意,“他以身为炉,以螭煞为柴,欲炼的……是一条路。一条……不依天赋灵根,只凭己身意志与天地五行……也能通天彻地的路。”
李梦欢脸上的嬉笑渐渐敛去,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靠灵根?在这灵根为尊、单系至上的修仙界,无异痴人说梦!但……
李梦欢的目光扫过沈璃那条在毁灭边缘挣扎出微弱生机的玉骨腿。
这话又似并非全无凭据。
“疯子……”他低声嘟囔,不知是说那余烬,还是眼前这位。
“都是不要命的疯子……”
洞内一时沉寂,只余李梦欢运功驱毒的微弱气流声、沈璃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硫磺气息似乎浓郁了些许,空气中渗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李梦欢脸上灰绿之气在药力下淡去不少。他活动手脚,挣扎起身,凑到裂缝入口。
外面被巨石堵得严丝合缝,仅有极细微的灰绿毒雾从缝隙渗入,旋被洞内残留的厌毒玉髓气息中和。
“堵得倒是瓷实……”
他侧耳细听,外间死寂一片,唯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沉闷回响。
“老虔婆吃了大亏,一时半会儿啃不动这硬骨头。不过……”
他眉头微锁,脸上难得没了嬉笑,“她最后那一下,燃的是冰魄同源咒,烧精血锁你气息。此咒堪比最上品的追踪符,只要你还在这片海域,她迟早能嗅着味儿摸来。更棘手的是……”
他顿了顿:“那老妖婆啃不动,定会摇人。玄水宫树大根深,迷踪雾海里多得是要财不要命的散修,只怕他们联合起来,道爷我把符用干净都不成;若凝玉亲至……甚或更糟。还好玄水宫的宫主前些年闭了死关……否则咱这老鼠洞,怕是藏到地心也躲不过。”
沈璃想起凝玉,也有些头痛:“她那些玄冰卫也麻烦得很。”
“怕了?”李梦欢回头,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从百宝囊摸出个水囊灌了口劣酒。
“怕也晚了。债未清,债主总得护着抵押品不是?”他咂咂嘴,目光投向裂缝深处硫磺气传来的方向,“眼下,得先离开这鬼地方。这味儿……前头八成连着地火帮废弃的引火渠。顺渠走,运气好能摸到雾海边走私用的码头。”
他走回沈璃身边,看着那条糊满泥污、光华隐现的玉骨腿,犯了难:“您这尊腿……还能挪动否?”
沈璃咬牙尝试,筋骨欲裂的酸胀感让她额角沁出冷汗。
“慢些……可行。”
“得嘞!”李梦欢认命般长叹,伸手去扶,“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先说好,搀扶费另算!一步一价!”
沈璃借力,艰难撑起。右足甫一触地,玉骨深处剧痛钻心,闷哼一声,身形踉跄。李梦欢慌忙架住她胳膊。那张温润毯子被沈璃下意识裹紧,微光流转,与腿骨气息相连,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
两人一瘸一拐,如同重伤的野兽互相依偎,朝着裂缝深处那硫磺气源头,蹒跚而行。
脚下礁石渐温,湿滑苔藓被干燥砂砾取代。裂缝在黑暗中向前延伸、拓宽,最终汇入一条明显由人工开凿、倾斜向下的狭窄甬道。
四壁是粗糙黝黑的礁石,残留着简陋凿痕与早已熄灭的照明符槽。越往下行,硫磺气越发浓烈,空气也变得干燥灼热。
“果然是引火渠……”李梦欢抹了把汗,精神稍振,“地火帮那些耗子,就靠这些四通八达的暗渠,偷引雾海底破碎地脉散逸的火气,熔炼走私矿石。”
甬道曲折向下,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个不大的天然石窟。
石窟中央,赫然是一个数丈方圆的赤红火潭!潭水粘稠如浆,咕嘟咕嘟翻滚着灼热气泡,蒸腾起惊人的热浪与刺鼻硫磺恶臭。
热浪扑面,驱散地底阴寒。李梦欢舒服地呻吟一声,体内蚀骨雾毒似被这热力压制几分。沈璃却微蹙秀眉,此等灼境对她腿骨中那微妙平衡的水火之力刺激不小。玉骨深处,离火螭煞骤然活跃,金红光芒微涨,引得青白重水一阵波动。
“当心!这地肺火泉沾皮熟肉!”李梦欢扶着沈璃在离潭稍远的干燥处坐下。环顾石窟,见角落有几块平整大石,似是当年地火帮人歇脚处。
“总算有个落脚地……”他刚松口气欲坐,目光扫过火潭对侧,猛地僵住!
只见火潭对面靠近岩壁的干燥处,赫然散落着几样物件!
一柄锈迹斑斑、手柄缠着防火兽皮的沉重铁钳;半匣散落在地、散发黯淡乌光的棱形矿石;还有一本被厚厚灰尘覆盖、书页泛黄卷边的线装册子。
李梦欢的桃花眼瞬间亮如饿狼。
他哪顾疲惫,三步并作两步冲过,一把抄起那册子,抖落灰尘。封面上是模糊褪色的字迹——《雾海南北走私航道密录》。
“天助我也!”他激动得嗓音变调,“地火帮走私航线的老底子!无价之宝!”他迫不及待翻开,泛黄书页上绘着复杂海图,标注着隐秘航道、暗流以及……各处走私据点!
目光在海图上疾扫,手指猛地戳在雾海西南边缘一处。那里画着一艘简易小船标记,旁注两小字:鲸骸。
“腐鲸海峡!千帆盟的接应点!”李梦欢兴奋挥舞册子,“秦红药她们定在那儿!顺这引火渠往下,出口离腐鲸海峡不远!运气好,兴许能赶上她们的船!”
狂喜未消,他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半匣矿石,更是乐不可支:“禁灵矿!好东西!搅乱灵力,阴人利器!”他麻利将矿石与地火钳塞进百宝囊,又珍而重之地把《密录》贴身藏好。
做完这些,他才志得意满地踱回沈璃身边,脸上是捡到金山的灿烂笑容:“沈姑娘!时来运转!路找到了,还发笔横财!你那欠债……利息好商量!”
沈璃未理他的财迷心窍,目光落在火潭翻滚的赤红水面。灼热气浪拂面,腿骨深处那点离火螭煞愈发躁动。她心念微动,尝试引动五行光轮,极其缓慢地汲取空气中浓郁的火行灵气。
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灼热气流入体,循轮转汇入玉骨髓珠。离火螭煞如得滋养,光芒微涨,却未失控,反在缓慢轮转中被淬炼出一丝更凝练的火行本源,融入玉骨。
她心头一动。此地火灵精纯……或可加速五行轮转?
正思忖间,裹在身上的流光兜率毯忽地传来一阵奇异温热波动!毯面温润微光流转加速,竟隐隐与火潭翻滚的地火精粹生出微妙呼应。
毯子表面,那些早已内敛的玄奥纹路——在无人催动下,再次缓缓亮起。
五色光芒不再混乱,彼此勾连流转,竟在沈璃身前地面映出一个微缩的、逆向旋转的五行轮盘虚影!虚影虽弱,却散发奇异吸力。火潭中翻滚的地火精粹,竟丝丝缕缕被其牵引,汇聚而来!
李梦欢正美滋滋盘算《密录》价值几何,被这异象惊得一蹦:“哎哟喂!这毯子又作什么妖?!”
赤红的地火精粹被五行虚影吸纳、转化,化作一股精纯温和的暖流,透过毯子,缓缓注入沈璃体内!此流与她自行汲取的火灵气截然不同,更精纯,更易被五行光轮吸收!
沈璃只觉腿骨深处那艰涩轮转骤然轻快一丝。离火螭煞被温和滋养,转化大增,玉骨深处那点新生光泽都明亮了半分!
这毯子……竟能助她炼化外灵?!
沈璃眸中爆出惊喜。若真如此,此地火窟,于她恢复无异洞天福地!
李梦欢看了一会儿也瞧出了门道,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哟呵,无师自通给你成了个聚灵阵?跟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体贴?”
流光兜率毯宛如心虚一般,淬炼的灵气一滞。
而惊喜不过刹那。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猛地从他们来时的引火渠甬道深处炸开!整个地火窟剧震,碎石如雨簌簌砸落!
“地动了?!”李梦欢骇然变色。
紧接着,一道尖锐、急促、带着金属撕裂般颤音的哨声,穿透厚重岩壁,清晰刺入洞中!哨声节奏古怪,三短一长,循环往复,声声催命!
李梦欢闻听此哨,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脸上血色尽褪。
他猛地掏出怀中那本《密录》,飞快翻到最后几页泛黄发脆的纸张,指尖死死点住一行模糊的蝇头小字警示:
【鲸骸遇袭,三短一长,速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