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月色混着鬼市幽绿的诡光泼洒下来。
丈许之外，凌渊一袭玄袍，孤峭如渊。狂暴地动与汹涌灵压撕扯着他的衣袂，那衣袂却分寸未移。唯有其腰间剑佩清光沸腾，剑尖虚影震颤嗡鸣，死死锁住秦红药掌心——那片光华爆绽的龟甲碎片。
“把龟甲……给我。”
声音穿透轰鸣，寒意刺骨。更深之处，似有惊涛暗涌。他目光扫过秦红药惊疑的脸，掠过沈璃怀中昏迷的小雀儿，最终止于残甲。
秦红药猛地将龟甲藏向身后，只于此刻显出警惕与凶狠：“给你？凭什么！这是苏姐姐的遗物！葬剑海的剑疯子，也敢觊觎源水引？！”
凌渊指尖几不可察地一蜷。他未答话，目光却转向秦红药脚边——那气若游丝的老妇。
“她……” 凌渊的声音罕见地凝滞了一瞬，“便是当年清如身边的药侍芸娘？”
“是又如何？”秦红药冷笑，讥诮刻骨，“凌真人高高在上，剑挑天下，竟还记得姐姐身边一个小药侍？真是难得！”
沉默。破屋在持续地动中呻吟，簌簌落尘。
凌渊深潭般的眼眸，映着芸娘枯槁憔悴、沟壑纵横的脸。记忆中那个低眉顺眼、目光清澈如泉的身影，如何能与眼前重叠？百年已逾，便是连他自己也不能说一如既往，而若要论他的变化，只能论剑。
沈璃紧抱小雀儿，右腿玉骨深处一点青白水光印记灼如烙铁——剧痛伴随归源重水那至阴至寒、蕴含生灭真意的气息，一波波冲击道基。
她强忍痛楚，目光在凌渊与秦红药之间急转：芸娘未能识破秦红药的易容，岂止因“千面糊”神妙？刻骨恐惧与漫长逃亡，早磨钝了她的感知，模糊了故人容颜。惊弓之鸟，只知死死守护龟甲，哪有余力分辨蜡黄疤脸下是否藏着旧识？寻常人一年便会模糊故人容颜，便如她记忆中模糊的父亲背影，到现在她只记得母亲气绝于四面通风的破屋——
纵使芸娘曾是修士，逃亡至今三百年，人间几代更迭轮回，她尚能记起苏清如是何样貌么？
只叹明月依旧，故人已逝。
其余别的，沈璃只是唏嘘：泼辣如秦红药，此刻竟也不知该作何措辞；此间第一的剑，也有想护没护住之人。
她不由得想起碎冰身指路的雕像，倘若苏清如如今还在，那面貌眉眼是否要比无心的观音多添一笔慈悲？
凌渊为何而来？为龟甲？为“源水引”？抑或……只为求故人的一丝神魂？
“凭什么？” 凌渊终于开口，声音复归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压，“就凭这龟甲碎片上的螭煞剑痕，乃凌某所留。”
陈墨战战兢兢说了句公道话：“要按这么算，那龟甲可是沾了我们阿璃不少血呢，我看！该判给阿璃！”
沈璃神色一僵：“……”
凌渊腰间剑佩所化剑尖虚影倏然指向昏迷的小雀儿！
“她体内被强点的火元，正与她母亲强催龟甲、连遭重创后仅存的生命本源……相冲相噬！”
仿佛印证，芸娘枯槁身躯猛地一颤，发出痛苦的闷哼，灰败之色肉眼可见地爬上她的脸，微弱气息如风中残烛，骤然欲熄！与之呼应，沈璃怀中小雀儿眉心那淡去的冰莲残影，竟隐隐泛起一丝微弱的红光，小脸在昏迷中浮起异样潮红。
“娘……” 小雀儿不安扭动，发出梦呓般的呼唤。
“芸娘！”秦红药脸色剧变，俯身探脉。指尖刚触腕脉，一股衰败死气混合着强行点燃的微弱火元，正疯狂吞噬那早已枯竭的生机。她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喷薄，死死盯住凌渊：“是你？！是你那道剑气伤了龟甲，才……”
“螭煞凶戾，非斩不可。龟甲护主，受创难免。”
凌渊漠然打断，仿佛陈述与己无关之事，“若非此甲蕴含苏清如‘源水’精粹，早已自愈。是这妇人，以凡躯强催残甲之力，引螭煞、镇五行、为女压寒毒、调异体……早已油尽灯枯。如今心神激荡，气息散乱，体内最后一点精粹被女儿那点强催的火元引动，如干柴遇星火……此乃自焚，与凌某剑气何干？”
芸娘母女间的生机掠夺，赤裸裸呈现。
秦红药如遭重击，看着芸娘灰败的面容与小雀儿眉心血色，指节捏得发白。她精于毒术医理，然此等本源耗尽、又被至亲异力牵引的绝症，岂是丹药针石可救？
陈墨壮着胆子问：“那……那怎么办？”
凌渊的目光再次落回秦红药紧握的龟甲，玉色清辉在鬼市幽光与地底咆哮的灵压下，流转得愈发急促。
“龟甲给我。” 凌渊斩钉截铁：“此甲残留苏清如源水本源与引子之秘。其上水纹，乃‘源水引’推衍之基，非止图谱，更蕴道韵流转。唯引动其中道韵，或可暂定这妇人散逸本源，隔断其女火元牵引，争一线生机。否则……”
他目光扫过芸娘，“半炷香内，生机断绝。她女儿体内这点强引火元，失母体阴元调和压制，寒毒反噬，立时冻毙。”
秦红药脸色变幻。
她恨凌渊的冷漠，更恨这残酷天道！苏清如的遗物，她宁死也不愿交予旁人，尤其是当年袖手旁观的剑疯子！可芸娘……小雀儿……
她低头，掌心龟甲温润滚烫，流转的水纹，恍惚间化作苏清如含忧的眼眸，无声凝望。
“你……真能引动其中道韵？”沈璃忍着腿骨剧痛，突然开口。她右腿那青白印记与龟甲清辉隐隐呼应，让她对“源水引”道韵有种模糊感应。凌渊之言虽冷酷，却不似作伪。
再者，凌渊没必要骗他们。
凌渊的目光转向沈璃，掠过她那条在裤管下透出混乱光芒、明显不协调的右腿，在她隐忍痛楚却清亮的眼眸上停留一瞬。
“葬剑海秘法‘观玄引’，可观万法道痕，引天地气机。此甲道韵，源于苏清如，凌某……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秦红药嗤笑，眼中动摇却更深。
芸娘气息越发微弱，时不待人！
“轰隆——！！！”
地底恐怖咆哮骤然拔高！整间破屋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猛地向下一沉。污水倒卷，墙壁绽开巨缝！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精纯百倍的归源重水气息，如决堤冰河，从地底裂缝狂喷而出。
“不好！是潮汐！被龟甲和此地混乱彻底引动了！”秦红药骇然失色，重水所引之潮，远超九曲回龙涡之惊险。
苏清如到底是要帮玄水宫，还是要害玄水宫？
…
几乎同时，鬼市混乱喧嚣中，数道尖锐破空声撕裂夜空，森然寒气如冰风暴般急速逼近。
“玄冰卫！是凝玉老虔婆的人！”陈墨惊恐指向门外幽暗天空，几道冰蓝流光正电射而来！
前狼后虎，脚下地裂喷涌致命重水。正值几人惊惶之际，凌渊剑眉猛蹙，腰间剑佩清光大炽，嗡鸣尖锐！
他不再多言，并指如剑，隔空虚点秦红药手中龟甲。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霜白剑气，并非攻击，带着玄奥牵引之力，如无形丝线，瞬间缠上龟甲！
龟甲在秦红药掌心一跳，玉色流转，其上玄奥水纹仿佛活了过来，脱离龟甲表面，在虚空中投射出一片朦胧生灭的青色光图。
光图核心，一点深邃幽蓝如眸，正与地底喷涌的归源重水疯狂共鸣。
“源水引道图？！”秦红药失声惊呼，想抓紧龟甲，却被道图之力震得手臂发麻。
凌渊指尖剑气牵引朦胧道图，目光如电扫过其上与地底重水勾连的幽蓝光点。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隔空按向昏迷芸娘。
“定！”
一股沛然莫御、精微玄奥的无形剑意，如天罗地网，瞬间笼罩芸娘！她周身正被小雀儿眉心微红牵引的微弱元阴精粹，如同被无形冰晶冻结，骤然停滞。
芸娘灰败脸色似乎凝滞一瞬，那急速流逝的生机，竟被强行“定”住了片刻！
沈璃怀中，小雀儿眉心红潮亦微微一滞，痛苦蹙眉。
“走！”凌渊低喝，牵引龟甲道图的剑气猛地一收。
朦胧光图倏然缩回龟甲。
他玄袍一卷，一道凌厉剑气破体而出，并非斩向追兵，而是狠狠劈向破屋后墙那摇摇欲坠、污水浸透的土石墙壁。
“轰——！”
土石污水炸裂！一个仅容一人的破洞赫然显现！洞外，是鬼市深处污水横流、迷宫般的幽暗巷道！
“带人跟上！”不容置疑的声音落下，凌渊身影一晃，已率先掠出破洞。非是逃离，而是径直迎向那几道冰蓝流光！玄袍在污风中猎猎，腰间剑光如冷月悬空。
“他……他去挡追兵？”陈墨目瞪口呆。
陈墨：真是好人呐！
秦红药看一眼芸娘被强行定住、暂未恶化的气息，又看一眼掌心光芒渐敛的龟甲碎片，银牙一咬：“信他这一次！沈丫头抱紧小雀儿！蠢木头背上芸娘！跟紧我！”
龟甲碎片飞快塞入怀中，毒针滑入袖口，她如滑溜泥鳅，紧追凌渊方向，钻出破洞。沈璃不敢迟疑，抱紧小雀儿跟上。陈墨咬牙背起芸娘，踉跄紧随。
巷道狭窄污秽，臭气熏天。前方，凌渊孤身仗剑，已与冰蓝流光轰然对撞。
“凌渊！敢阻玄水宫缉拿叛徒？！”凝玉长老尖利如冰锥的声音穿透夜空。
“缉拿？”
剑气纵横，霜华漫天，竟将数道冰魄寒光生生冻结半空。
“凝玉，你追杀苏清如旧部，强夺其遗物，是真当三百年前葬仙坑那一剑……不够痛么？”
最后一句，杀意凛冽。剑气轰然爆发，将为首冰蓝身影狠狠振飞，追兵势头为之一滞。
借这瞬息之机，秦红药已带人冲入岔道众多的污水巷深处。身后斗法轰鸣与刺骨寒气被曲折巷道阻隔。
“这边！”秦红药对鬼市地形极熟，七拐八绕，专挑污秽小道。沈璃每一步踏出，右腿都痛彻心扉，玉骨深处平衡岌岌可危。陈墨背着芸娘，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及膝污水中，喘息如牛。
“秦……秦姑娘，凌真人他……”陈墨忍不住回望剑气冲霄处。
“死不了！”秦红药头也不回，语气却少了刻薄，“那疯子命硬，剑更硬！”
她忽地停步，侧耳倾听，脸色骤变，“糟！前面是死水潭！没路了！”
巷道尽头，一片幽深死寂、恶臭扑鼻的黑水潭挡住去路。潭水黏稠如墨，浮满腐烂杂物，无路可走。身后，玄水宫追兵被短暂阻截的怒吼与破空声，正急速逼近。
“怎么办？”沈璃看着怀中气息又起波澜的小雀儿，心急如焚。芸娘被强行定住的生机，还能维持多久？
秦红药目光飞快扫过黑沉潭水，又落在沈璃那条在污水中透出混乱光芒的右腿，一个疯狂念头闪过！
“沈丫头！”她猛地抓住沈璃肩膀，目光灼灼，“你腿中那点归源重水精粹，加上龟甲残留的‘源水引’道韵……能否……暂时搅动这潭死水？！”
沈璃一怔，瞬间明了——
利用归源重水特性，强引同化污秽死水，制造混乱乃至通道！这是赌命！她腿骨中那点精粹本就暴动难制，再引动外界如此庞大污秽水元……
然而，追兵破空声已近在咫尺，凝玉长老怨毒的尖啸贴着后背传来——
“小贱人！葬剑海的疯子！一个都跑不了！交出玄龟甲和那丫头！”
无暇犹豫！
沈璃一咬牙，眼中决绝闪过：“我试！”
她将小雀儿塞给陈墨，“抱好！”
秦红药当即将龟甲塞给沈璃。
沈璃忍着剧痛，将那条糊满黑膏、裂痕隐现的右腿，狠狠踏入面前漆黑黏稠、恶臭扑鼻的死水潭。
功法运转、腿骨入水之刹那，髓珠深处那点青白水光印记如同被彻底点燃。归源重水那至阴至寒、蕴含“化育万物”真意的精粹，被外界同源却极端污秽的环境引爆。
一股沛然吸力自腿骨深处爆发，疯狂吞噬潭中污秽水元。沈璃牙关咬出洇血，怀中龟甲碎片骤然发烫，水纹流转，投射朦胧道图虚影，与腿骨精粹隐隐呼应。
“呃啊——！” 沈璃压抑痛吼，右腿玉骨瞬间半透明，内部金红煞火与青白水光在污秽水元冲击下，如滚油遇火药，轰然对撞。
裂痕蔓延！剧痛几欲令她昏厥！
然，毁灭边缘——
整个死水潭如沸油投石，猛地沸腾翻滚。黏稠黑水不再死寂，狂暴旋转奔涌，一个巨大的污秽漩涡，在沈璃立足处急速成形。
漩涡中心，一点深邃幽蓝光芒隐隐透出，竟与地底咆哮的归源重水气息、龟甲道图核心的幽蓝光点，隔着污浊潭水，遥遥呼应！
一条由狂暴污流构成的、深不见底的通道，赫然出现在漩涡中心！
“跳！”秦红药厉喝，旋即毫不犹豫抓起陈墨背上的芸娘，第一个跃向那幽暗深邃、散发恐怖吸力的漩涡通道。
“阿璃！”陈墨抱着小雀儿，眼见沈璃几乎被漩涡吞没、痛苦扭曲的身影，恨不能以身相替。
“快跳！”沈璃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右腿似要被狂暴力量撕碎！
陈墨咬咬牙，抱紧小雀儿，紧随跃入污流翻涌的漩涡，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沈璃强撑最后一丝清明，正欲收腿跃入——
身后，凝玉长老裹挟滔天寒气的冰爪，已撕裂空气，带着冻结万物的杀意，狠狠抓向她后心！
“留下龟甲！”
冰冷的死亡触感，瞬间攫住全身！寒锋，已刺破后心衣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