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湿冷入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南旸岐的屋脊，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子，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徐家那方小小的院落，早已褪尽了最后一点暖意。两道灰败的丧幡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冻僵的死亡气息，混合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冰冷的青砖上。
院角那架腰机，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花。“咯噔——哐当——”的声响依旧固执地穿透寒风，却仿佛带着金属般的僵硬与滞涩。王孺人端坐机前，身形在厚重的粗麻冬衣下显得愈发单薄。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幽暗沉寂的火焰，在寒气中似乎燃烧得更加内敛而专注。她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雾，手指因寒冷而略显僵硬，但推动梭子、打紧纬线的动作依旧稳定有力，节奏未曾被酷寒打断半分。织出的粗布一寸寸延伸着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凝固的冰河。
徐弘祖坐在母亲身旁的小杌子上，同样裹得严实。他分理经线的手指红肿开裂，冻疮在寒风中钻心地疼。他低垂着头，目光专注，仿佛要将这刺骨的严寒、侯大日复一日的刻毒、以及那枚深藏在怀中的、浸透着死亡与阴谋的羊皮地图带来的冰冷真相，都一丝一缕地织进这灰白的经纬里。
一阵刻意放重的、带着水桶晃荡的泼溅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机杼声的单调。是侯大新收的爪牙，一个绰号“癞皮狗”的地痞，领着两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提着几桶刚从河里打上来的、冒着寒气的冰水，大摇大摆地穿过院子，朝着徐家桑园的方向走去。桑园在院后，与邻居李老实家的几亩薄田仅隔着一道低矮的田埂和一条引水的浅沟。
“癞皮狗”故意将水桶晃得哗啦作响，浑浊的冰水溅湿了冰冷的泥地。他走到桑园与李家田地交界的那条浅沟旁，三角眼斜睨着李家田里那几垄越冬的、蔫头耷脑的油菜苗，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他猛地将手中一桶冰水，狠狠泼向沟渠靠近李家田地的那一侧！
“哗啦——！”
刺骨的冰水瞬间冲垮了本就单薄的沟沿泥壁，裹挟着大量泥土，汹涌地灌入李家那几垄可怜的油菜田里！刚刚冒出一点绿意的幼苗，瞬间被冰冷的泥浆淹没！
“嘿嘿嘿！李老实！你个老棺材瓤子！”癞皮狗叉着腰，对着李家茅屋的方向破口大骂，声音在寒风中传出老远，“谁让你家田埂子不结实？挡了咱们徐家桑园的‘风水’！这水啊，就该往低处流！淹死你几颗破菜苗子算轻的！再敢瞎逼逼，老子连你那破茅屋一块儿冲了！”他身后的混混也跟着发出猥琐的哄笑。
李家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老实，一个老实巴交、背脊佝偻的老农，颤巍巍地走出来。他看着自家田里一片狼藉的泥浆和被淹死的菜苗，老眼里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他嘴唇哆嗦着，指着癞皮狗，想说什么，却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发不出声音。
“老东西！瞪什么瞪？！”癞皮狗更加嚣张，上前一步，作势要推搡李老实，“不服？去衙门告老子啊！看看张师爷是信你这老穷酸，还是信咱们侯爷？！”
织机旁的徐弘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癞皮狗那嚣张跋扈的背影！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间在胸腔炸开！藏在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指节捏得惨白！他几乎要冲出去！
就在他身体绷紧的刹那！
“咯噔——哐当——！”
一声格外沉重、带着金属撞击般脆响的打纬声，如同惊雷般在身旁炸响！
是王孺人！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那场欺凌！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梭子穿行的路径上。但那只推动沉重筘座（打纬工具）的手，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那一声巨响，不仅压过了癞皮狗的狂吠，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徐弘祖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
徐弘祖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沸腾的杀意滋滋作响，被强行按捺下去！他猛地低下头，急促地喘息着，牙齿深深陷进下唇，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目光死死钉在眼前那根根紧绷的灰白经线上，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勒进这冰冷的丝缕之中。
癞皮狗被那突兀沉重的机杼声惊得一愣，回头瞥了一眼织机旁那对沉默如石的母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得意，骂骂咧咧地带着混混扬长而去，留下李老实对着被毁的田地老泪纵横。
王孺人缓缓停下了手中的梭子。机杼声戛然而止，院子里只剩下寒风呼啸和李老实压抑的啜泣。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仿佛被沉重的寒气冻僵。她没有看儿子那因压抑而剧烈起伏的肩膀，也没有去安慰墙外绝望的李老实。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洗净了手上沾染的棉絮和油污。然后，她径直走向堂屋——那里，停放着丈夫和长子的棺椁。
惨白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灵牌上冰冷的名字。王孺人点燃三炷线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苍白沉静的侧脸。她对着灵位，缓缓地、深深地，行了三拜。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庄重。
“相公，弘禔，”她抬起头，声音沙哑低沉，在寂静的灵堂里清晰可闻，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家中琐事，勿念。妾身……自有分寸。”
她的话语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拜祭完毕，她并未停留，转身走向院门。徐弘祖默默起身，跟在母亲身后。母子二人踏出冰冷的院落，寒风吹得丧幡猎猎作响。
王孺人并未走向哭天抢地的李家，反而朝着村中里正王老栓家那扇紧闭的、略显体面的黑漆木门走去。
里正王老栓家的堂屋，烧着一盆微弱的炭火，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王老栓穿着半旧的棉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脸上却满是愁苦和为难。他看着站在堂下、一身素缟、形容憔悴的王孺人，以及她身后沉默如影子、眼神却深不见底的徐弘祖，只觉得头皮发麻。
“徐……徐娘子，”王老栓放下茶杯，搓着手，声音干涩，“您……您这又是何苦？那癞皮狗……是侯大的人，如今侯大又攀上了张师爷……这田水纠纷……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何况是这等浑水？”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王孺人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眸子。
王孺人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王里正，民妇并非来求公道。公道二字，于徐家已是奢望。”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王老栓，“民妇此来，只求里正依乡规旧例，主持一次‘踏田’。”
“踏田？”王老栓一愣。这是乡间解决田地、水源纠纷的老办法，由里正召集双方及相邻田主，实地勘察，凭据地形水势、田契鱼鳞图册，现场评断是非，立字为据。
“正是。”王孺人点点头，“桑园与李家田地，界限分明，沟渠走向，鱼鳞图册亦载之甚详。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踏田便知。民妇只求一个‘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至于张师爷、侯大……民妇一介寡母，含冤负屈，苟延残喘，岂敢攀诬？只求……能在亡夫灵前，有个交代。”她的话语，将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哀恳，字字句句却都紧扣着“乡规旧例”、“鱼鳞图册”、“明白”这些无可指摘的字眼，更是将“含冤负屈”、“不敢攀诬”点得清清楚楚。
王老栓被这番话噎住了。他当然知道今日之事癞皮狗是故意寻衅，侯大指使。王孺人句句在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只求一个“踏田”的“明白”，若他再推诿，传出去，他这里正不仅威信扫地，更坐实了畏惧张师爷、偏袒侯大的名声。乡里乡亲的口水，有时候比官府的板子还厉害。
他额角渗出冷汗，艰难地权衡着。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明日巳时，桑园地头，踏田！”他提笔，在一张黄麻纸上草草写了几行字，算是召集相邻田主的知会。
王孺人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麻纸，再次屈膝行礼：“谢里正主持公道。”她的目光扫过王老栓那张愁苦的脸，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寒芒掠过。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呼啸，如同鬼哭。狭小的西厢房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得勉强能分辨人影。炭盆里仅有的一点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驱不散刺骨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
王孺人、徐弘禔、徐弘祖，母子三人围坐在冰冷的炕沿。一张粗糙的桑皮纸铺在炕桌上，上面是徐弘祖用炭笔勾勒的、极其精细的桑林地形图——正是依据那张在破渔寮中发现的羊皮地图，结合他无数次暗中踏勘的记忆绘制而成。图上清晰标注着桑林深处几处隐秘的凹地、废弃的引水沟渠、以及靠近祖坟那片最为茂密、地势也最为复杂的区域——羊皮图上用朱砂圈出的“老地方”。
徐弘禔的肩伤尚未痊愈，裹着厚厚的布条，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有些苍白，但眼中燃烧的仇恨火焰却比炭火更炽烈。他指着地图上那片朱砂圈出的区域，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娘！就是这里！黑三那狗贼的羊皮图上标的‘老地方’！定是侯大那狗奴才藏匿咱们徐家‘重器’的所在！明日踏田，就是天赐良机！趁乱摸进去，找到东西，有了家伙，还怕剁不了那两条恶狗？！”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手刃仇敌的场景。
“哥！”徐弘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冰水浇在滚烫的石头上，“找到‘重器’，然后呢？拿着刀枪，冲进侯大的狗窝？还是杀进县衙，砍了张师爷？”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兄长因仇恨而略显狂热的眼睛，“然后呢？等着被官府通缉？被黑三残余的爪牙追杀？让娘和我们一起亡命天涯？还是……一起躺在爹和大哥的棺材旁边？”
一连串冰冷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徐弘禔心上。他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化为一种被戳破的恼怒和茫然：“那……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找到了家伙，还当烧火棍供着？！”
“当然不是！”徐弘祖斩钉截铁，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那条被癞皮狗故意冲垮的引水沟渠，又沿着沟渠的走向，划向桑林深处那片标注着废弃沟渠的洼地，“仇，要报！但要借刀！”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母亲沉静如渊的脸庞，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谋划：“娘今日去求‘踏田’，示敌以弱，麻痹侯大和癞皮狗，让他们以为我们只会守着‘规矩’哭诉，引他们明日必定到场看笑话、耀武扬威！这就是机会！”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语速加快，条理清晰：“明日踏田，人群聚集，桑林外围必然混乱。哥，你熟悉桑林地形，身手快，趁乱从西侧这条被荆棘半掩的旧猎道潜入，直插‘老地方’！羊皮图标注清晰，找到那批‘重器’！但切记，只取几件趁手、便于隐藏的短兵！如短刀、匕首！万不可贪多！更不可惊动任何人！”
徐弘禔眼中的茫然渐渐被专注取代，他紧紧盯着地图上那条隐秘的猎道，重重点头。
徐弘祖的手指又指向地图上那片标注着废弃沟渠的低洼地带，目光转向母亲：“娘！明日踏田评断，李家田地地势本就略低，沟渠又被癞皮狗恶意毁坏，水淹李家田，铁证如山！里正和相邻田主众目睽睽之下，侯大和癞皮狗再嚣张，也难堵悠悠众口！您就咬死‘乡规旧例’、‘鱼鳞图册’！逼里正当场立下字据，判令侯大限期修复沟渠，赔偿李家损失！”
王孺人静静听着，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油灯跳跃的火苗，也映照着儿子眼中那冰冷的锋芒。她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嗯。规矩之内，据理力争。众目睽睽，便是铁证。字据在手，便是锁链。”
徐弘祖得到母亲的首肯，精神一振，手指最后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片靠近祖坟的、最为茂密的桑林区域，眼中寒光爆射：“等踏田结束，人群散去，侯大和癞皮狗自以为得计，放松警惕之时……便是我们收网之时！哥，你带着找到的‘重器’，埋伏在‘老地方’通往侯大狗窝的必经之路上！那片乱石岗，是绝佳的伏击点！”
他看向兄长，声音带着决绝的杀意：“而我，会故意在桑林边缘逗留，装作寻找遗落之物，引癞皮狗这条急于表功的疯狗追入密林深处！他一旦落单……哥！”他目光如电，刺向徐弘禔，“就用咱们徐家祖传的刀，替爹、替大哥、替李家、替所有被他欺凌的人——讨回这第一笔血债！”
计划环环相扣，借力打力，示弱麻痹，引蛇出洞，最后雷霆一击！徐弘禔听得呼吸粗重，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已经看到癞皮狗血溅五步的场景！他猛地一拳砸在炕桌上，震得油灯火苗一阵摇曳，低吼道：“好！就这么干！剁了那条癞皮狗！”
“记住！”王孺人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徐弘禔的躁动。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个儿子，那目光里没有赞许，没有激动，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沉寂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日踏田，是‘规矩’的战场。弘禔寻器，需如鬼魅，不可留痕。弘祖引狗，火候要准，不可急躁。杀人……更要干净利落，如同冬夜落雪，无声无痕。”她顿了顿，声音如同淬火的冰刃，“《孙子》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此役，当如是。”
徐弘禔和徐弘祖同时凛然，重重点头，眼中的火焰被强行压入更深的冰层之下，化为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杀机。
“还有，”王孺人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卷动着灯焰疯狂摇曳。她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院角那株在凛冽寒风中沉默伫立的老梅树，虬枝盘结，枝头竟已悄然缀上了几点米粒大小的、深红色的花苞！在无边的肃杀与严寒中，倔强地孕育着生机。
“梅开五福，凌寒独放。”王孺人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既是对儿子说，也仿佛是对着那株寒梅低语，“忍到极寒处，刃自雪中生。”
她缓缓关上窗，隔绝了呼啸的寒风。昏暗的灯光下，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那沉寂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明日，便是砺刃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