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九年,壬午,五月。
大都城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溽热之中。运河两岸的杨柳蔫头耷脑,连蝉鸣都透着一股焦躁不安。阿合马的权势如烈火烹油,愈燃愈炽。“理算”苛法变本加厉,追缴通欠的爪牙如蝗虫过境,搜刮殆尽,稍有滞纳,轻则鞭笞枷号,重则抄没家产,鬻卖妻儿。北地州郡,饿殍盈途;京畿之内,愁云惨雾。街头巷尾,流传着“石人一只眼,铜锤挑动黄河反”的童谣,稚嫩的童音唱出的,却是令人脊背发凉的谶语。更夫巡夜梆声,时而三长两短,时而两短三长,在死寂的深巷中回荡,如同某种隐秘的联络暗号,搅动着人心深处的不安。
端午将近,往年驱邪避疫的艾草菖蒲香气,今年却被一种更为沉重的血腥和压抑所取代。权贵府邸的门楣上,早早悬挂起新扎的艾虎,狰狞的虎头下缀着五彩丝线,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而寻常百姓家,纵使勉强寻得几支艾草悬于门首,也显得有气无力,那象征庇护的虎威,在现实的铁蹄下,荡然无存。
城北,兵马司衙门深处。一道厚重的生铁门隔绝了外界的溽热与喧嚣。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终年不见天日的石阶。潮湿、阴冷、混杂着浓烈霉味和排泄物恶臭的空气,如同粘稠的泥沼,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进入者的胸腔。石阶尽头,便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水牢。
浑浊发绿的污水,没及成年男子胸口。水面漂浮着秽物和不知名的腐烂絮状物。几盏昏暗的油灯挂在石壁上,灯苗摇曳不定,映照出水中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的人形。刺骨的冰寒从污水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浸透皮肉,钻入骨髓。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呻吟、痛苦的咳嗽,以及铁链拖过石壁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李思明便被囚禁在此间最深处的一间水牢中。他本为御史台侍御史,素以刚直敢言着称。至元十八年末,阿合马爪牙贪墨河工银、草菅人命事发,李思明愤而上书弹劾,列举其“十大罪状”,字字如刀。岂料奏章未达天听,反被阿合马截获。一纸“诬陷大臣,图谋不轨”的构陷罪名落下,李思明锒铛入狱,打入这不见天日的水牢,至今已逾半载。
污水浸泡、酷刑折磨、阴寒侵蚀,早已将这位昔日风骨铮铮的御史摧残得不成人形。他枯瘦如柴,面色惨白浮肿,嘴唇乌紫,深陷的眼窝里,唯有两点微弱的、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光芒在顽强闪烁。他双臂被粗大的铁链锁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污水没至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响和压抑的咳喘。破烂的单衣紧贴在身上,露出遍布鞭痕、烙伤和冻疮溃烂的皮肤,新的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泛着不祥的惨白。
“哗啦……哗啦……”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水牢的栅栏门被打开,一个身材肥硕、满脸横肉的蒙古牢吏走了进来。他穿着油腻的皮袍,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根浸过水的皮鞭,鼻孔朝天,喷着浓烈的酒气。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粗壮的狱卒。
“李御史,”牢吏停在李思明面前,污水只及他大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的囚徒,嘴角扯出一丝残忍的讥诮,用生硬的汉话拖长了调子,“端午佳节将至,给您道喜了!”他故意将“道喜”二字咬得极重。
李思明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牢吏,不发一言,唯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牢吏毫不在意,自顾自地伸出肥厚的手掌,在胸前搓了搓,皮笑肉不笑地道:“按咱们这儿的规矩,佳节将至,讨个吉利。您老这‘挂艾钱’……是不是该孝敬了?”所谓“挂艾钱”,便是水牢中不成文的陋规,每逢端午、中秋等大节,囚犯需贿赂牢吏狱卒,以求少受折磨,甚至能得片刻喘息。这钱,便如门楣上悬挂的艾草,成了囚徒们虚幻的“辟邪”之物。
李思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声音微弱却清晰:“李某……身陷囹圄,身无长物……唯有……一腔赤血……尔等……可敢取?”
“老东西!不识抬举!”牢吏脸色一沉,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踹在李思明泡在水中的小腿上!
“呃!”李思明闷哼一声,身体剧震,污水激荡。巨大的痛苦让他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扭曲,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着污水从鬓角滑落。他死死咬住下唇,将更痛苦的呻吟咽了回去,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牢吏,燃烧着不屈的怒火。
“骨头倒硬!”牢吏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李思明脸旁的水面上,“看来这水牢的滋味,还没让你尝够!给我好好‘伺候’着!”他狞笑着对身后狱卒下令。
一个狱卒立刻狞笑着上前,手中拎着一根浸泡得发黑的藤条,狠狠抽向李思明暴露在水面上的肩头!
“啪!”一声脆响!本就伤痕累累的皮肤瞬间绽开一道血痕,血珠迅速渗出,又被污水稀释。
李思明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却硬是没叫出声。
“打!给老子打!打到这老狗知道什么叫‘规矩’!”牢吏咆哮着。
藤条带着凄厉的风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落在李思明瘦骨嶙峋的肩背、手臂上!沉闷的击打声和皮开肉绽的声音在死寂的水牢中回荡,令人心悸。每一次抽打,都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李思明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鞭打都让他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但他始终高昂着头,紧咬着牙,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在酷刑中竟显得愈发顽强,仿佛要用这残躯的毁灭,来映照这牢狱的黑暗与不仁。
水牢入口,生铁门外。
王着一身杂役粗布短褐,挑着两个沉重的食桶,低眉顺眼地站在看守的蒙古兵卒面前。他脸上涂抹了灰土,刻意佝偻着背,掩去了千户的英武之气。食桶里散发出馊臭刺鼻的气味,是给水牢囚犯的“猪食”。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同样打扮、负责带路的狱中小吏。
“送饭的?”守门兵卒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厌恶地挥挥手,“快滚进去!臭死了!”
“是,是,军爷。”王着点头哈腰,声音沙哑卑微。他挑起担子,跟着那小吏,一步步走下那通往地狱的石阶。
阴冷、恶臭、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王着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一间间水牢。他看到了那些在污水中浸泡得不成人形的躯体,听到了那些微弱的、如同鬼泣般的呻吟。每看一处,心中的怒火便炽烈一分,对阿合马的恨意便深入骨髓一寸!
终于,在最深处那间水牢外,他看到了正在施暴的牢吏和狱卒。也看到了水中的李思明——那个在血书名册上,名字紧挨着他和王着、高和尚的刚直御史!
鞭打声还在继续。李思明赤裸的上身已是伤痕交错,新伤叠着旧创,皮肉翻卷,在污水的浸泡下触目惊心。但他依旧高昂着头,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死死盯着施暴者,仿佛要将他们的丑恶灵魂烙印在心底!
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冲上王着顶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立刻抽出藏在食桶夹层里的短刃,将那几个畜生碎尸万段!
带路的小吏显然也惧怕那牢吏,畏缩地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王着的目光猛地与水中李思明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深陷眼窝中的两点光芒,原本燃烧着不屈的怒火,在触及王着身影的刹那,骤然一凝!随即,仿佛有某种无声的电流瞬间贯通!李思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明悟!他认出了王着!认出了这个在血誓名册上与他同列一纸的义士!
就在这目光交汇的瞬间,李思明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对着牢吏的方向嘶吼起来,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打!……打得好!……尔等……阿合马之走狗!……助纣为虐!……天必诛之!……李某……生不能……食尔肉……死……亦当……啖尔魂!”
这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的痛骂,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牢吏的暴怒!
“老狗!你找死!”牢吏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一把夺过狱卒手中的藤条,劈头盖脸,用尽全身力气朝李思明抽去!“我让你骂!让你骂!”
鞭影如狂风暴雨般落下!李思明被打得身体在水中剧烈摇晃,头脸瞬间被抽破,鲜血混着污水流下,遮蔽了视线。但他依旧梗着脖子,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断续而嘶哑的狂笑:“哈哈哈……打啊!……打死我!……看看……是你们的鞭子硬……还是……老天爷的……公道硬!”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着的心上!他明白,李思明这是在用自己残破的生命,为他制造机会,吸引所有看守的注意!那嘶吼,那狂笑,是最后的掩护!
王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气和泪水。他不再犹豫,趁着牢吏和狱卒的注意力完全被李思明吸引,狂暴的鞭打声掩盖了其他细微声响之际,他迅速放下食桶,借着弯腰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食桶夹层的油纸包裹里,取出了一个用新鲜苇叶包裹、以五彩丝线紧紧缠绕成锥形的粽子——角黍。
他动作快如鬼魅,手指在五彩丝线缠绕的顶部极其隐蔽地一捻一抽!一根被染成与丝线同色的细韧麻线被悄然抽出。这麻线,便是解开这特殊“角黍”的关键!麻线抽出,丝线缠绕的力道便有了细微的松动。
王着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同最卑微的杂役,低着头,快步走到水牢栅栏旁,将那枚散发着清新苇叶香气的粽子,轻轻放在离李思明最近的一块干燥些的石台上。他的动作看似随意,放下的位置却极其精准,恰好是李思明未被铁链锁死的左手勉强能够到的边缘!
放下粽子的瞬间,王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极其快速地在那粽子上点了一下。同时,他抬起头,目光再次与李思明那被鲜血模糊、却依旧闪烁着洞悉一切光芒的眼睛对视!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的交汇。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有托付,有决绝,有“保重”,更有“勿忘血誓”!
李思明布满血污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了然于心、视死如归的惨笑。
王着不敢再看,立刻低下头,挑起食桶,如同逃也般,在那带路小吏的催促下,匆匆离开了这人间地狱。临出门前,他借着放下食桶的动作,目光飞快地扫过李思明,手指极其隐蔽地在胸前做了一个捻线的动作,随即指了指石台上的粽子。身后,牢吏的咆哮和藤条抽打皮肉的闷响,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滴血的心尖上。
水牢内,鞭打终于停歇。
牢吏气喘吁吁,将染血的藤条丢给狱卒,狞笑着看着水中奄奄一息的李思明:“老狗,骨头再硬,也硬不过老子的鞭子!端午了,赏你个粽子,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他抓起石台上那个五彩丝线缠绕的角黍,随手丢向李思明。
粽子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李思明胸前的污水中,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牢吏啐了一口,带着狱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水牢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污水缓慢流动的声音和远处囚徒微弱的呻吟。
李思明浸泡在刺骨的污水中,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口。目光,却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漂浮在胸前污水中的那枚粽子。五彩丝线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微弱却刺目的光。王着临去前那捻线的手势瞬间闪过脑海!
他知道那是什么。王着那最后的一指,那决然的眼神,早已说明一切。这不是裹腹的米粮,这是解脱的钥匙,是复仇的薪火!
生的尽头,他看到了这枚粽子所承载的意义——用自己的死,洗刷这无边的屈辱,点燃那柄必将落下的铜锤!让这具残躯,成为刺向奸佞心脏的最后一根毒刺!
求生的本能早已在酷刑和污水中消磨殆尽。此刻,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反而笼罩了他。他艰难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挪动着被铁链束缚的身体,让那枚漂浮的粽子,缓缓靠近自己唯一能勉强活动的左手。
冰冷刺骨的污水浸泡着粽子。他的左手颤抖着,摸索着,终于触碰到那湿滑的苇叶,触碰到那缠绕得紧密的五彩丝线。指尖,准确地找到了丝线缠绕的顶端——那个被王着抽走了麻线、结构已然松动的结点。
没有犹豫。他用被污水泡得发白浮肿、指甲崩裂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坚定地,开始剥离那象征端午祥瑞的五彩丝线。
一圈,又一圈……
丝线散开,湿漉漉地垂落水中。
翠绿的苇叶暴露出来,散发出愈加清晰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清香。
李思明浑浊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石壁,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地狱的阻隔,看到了大都城外那龟裂的土地,看到了运河上挣扎的民夫,看到了瓦舍勾栏里愤怒的百姓,也看到了王着、高和尚……看到了那份滚烫的血书名册上,一个个不屈的名字!
一股混杂着悲怆与快意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的枷锁。他猛地低下头,张开干裂乌紫、带着血痂的嘴唇,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凶狠的力气,狠狠地咬向那苇叶包裹的粽子!
“噗!”
牙齿穿透了坚韧的苇叶,咬破了里面冰冷的糯米团!一股极其苦涩、带着淡淡杏仁异香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直冲喉管!
毒!剧毒!
李思明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咽喉飞速蔓延!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上头颅,眼前一片血红!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如同燃尽的烛火,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掐灭!
然而,就在这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李思明竟猛地昂起了头!用尽那早已不属于他的气力,对着水牢阴森污浊的穹顶,发出了一声嘶哑到极致、却仿佛凝聚了毕生悲愤与全部希望的呐喊!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赫然化用了文天祥那泣血的诗句: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今朝……得偿……平生……愿——”
“待得……铜锤……碎……奸……颅——!”
最后“奸颅”二字,如同杜鹃啼血,耗尽了他最后一丝魂魄!声音戛然而止!
李思明高昂的头颅猛地垂下,重重砸在污浊的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乌紫的嘴唇兀自大张着,凝固着那个无声的“颅”字。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涣散,却依旧死死地、死死地“望”着水牢入口的方向,仿佛要将这无尽的黑暗与仇恨,烙印在这片吞噬他的污浊之中!一丝暗黑的血线,缓缓从他嘴角溢出,蜿蜒而下,融入身下那象征死亡与囚禁的绿色污水。
那枚被咬破的毒粽,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缓缓沉入浑浊的污水深处,只留下几缕散开的五彩丝线,如同祭奠的幡,在死寂的水面上,无声地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