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之城的污血磷火,如同烙印在魂魄深处的九颗魔星,纵使远离,其冰冷的窥视感依旧如影随形。晦踏着血泽边缘粘稠冰冷的黑泥,每一步落下,覆盖厚重暗青鳞片的粗壮蛇尾都在泥浆中犁开深沟,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毒牙之力与相柳意志的融合,如同在体内塞入了一座沸腾的毒火山,冰冷与灼烧在血脉中疯狂拉锯,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与力量奔涌的悸动。后背、双臂乃至新生的蛇尾之上,暗青鳞片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金属般的幽冷光泽,皮肤下那些蝌蚪状的黑色咒文持续蠕动,如同活物。
舌尖蚀烂的伤口结了一层暗红的痂,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口中弥漫着永不消散的血腥与腐甜。幽绿的蛇瞳扫过这片被黑雨反复蹂躏、死气沉沉的泽畔荒地。枯死的芦苇倒伏如尸骸,黑色的泥浆在低洼处汇聚成散发着恶臭的小潭,水面漂浮着肿胀的动物尸体和惨白的碎骨。空气凝滞,灰绿色的毒瘴贴着地面缓缓流淌,如同贪婪的鬼手。
“嘶……桀……”腐喙的朽骨摩擦声自身后一株半枯的歪脖柳树上传来。这骸骨怪鸟拍打着稀疏的腐羽,幽绿的蛇目磷火死死锁定晦,冰冷的意念如同跗骨之蛆:“镇秽……狩者……近……彤弓……凶……避……或……战……吞其血……壮……毒……”
镇秽司的猎人?彤弓?晦幽绿的蛇瞳骤然缩紧!体内奔涌的毒血仿佛受到挑衅,瞬间加速!覆盖鳞片的双臂肌肉贲张,指尖锋利的爪尖下意识地弹出,刮擦着鳞片发出“锵锵”轻响。他猛地伏低身躯,粗壮的蛇尾盘绕蓄力,如同即将扑击的毒蟒,冰冷的目光穿透稀薄的瘴气,扫向腐喙示警的方向。
死寂的荒泽深处,瘴雾被一股无形的锐气悄然分开。
一道身影,踏着粘稠的黑泥,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百丈之外。来人身材精悍,裹着与镇秽司制式玄甲迥异的、色泽灰败如枯草的贴身皮甲,甲片细密,隐有暗褐符纹流动,显然经过特殊鞣制,能最大程度消弭声响与气息。脸上覆着一张打磨光滑的木质傩面,面具造型古朴,非是常见的饕餮穷奇,而是一张肃穆的、眉心刻有竖瞳的人面,眼窝处挖空,露出其后一双锐利如鹰隼、冰冷沉静的眼眸。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负之物。
那是一张几乎与他身高等长的巨弓!弓身并非寻常竹木,而是一种色泽暗沉如血、纹理虬结如龙筋的奇异木材,隐隐有温润的红光在木质深处流转。弓弦非筋非丝,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闪烁着微弱金芒的奇异物质,紧绷如满月。弓梢两端,各嵌着一枚鸽卵大小、色泽温润的赤玉,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驱散周围瘴气的暖光。
彤弓!
《山海经·海内经》载:“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乃上古神射后羿诛杀凶兽之神器!然此弓绝非帝俊所赐原物,乃是镇秽司以秘法仿制、融入了大禹镇压之力与神羿射术精髓的杀伐重器!其弓身乃采昆仑阳坡三千年櫰木之心,以地火淬炼,再浸入禹王鼎镇压过的凶兽之血百年方成。弓弦乃以南海鲛人长发混合西山金精之丝绞就,坚韧无匹,蕴含破邪之力!
此刻,那背负彤弓的猎人左手并非控弦,而是紧握着一把色泽青翠欲滴、状如细长韭菜、顶端开着不起眼小黄花的奇异草束。他步伐沉稳,每一步踏出,足下粘稠的黑泥竟如同畏惧般微微退避,显出干燥的龟裂纹路。他行至一株枯死的、树皮剥落大半的怪树旁停下,幽深的目光透过傩面眼孔,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百丈外伏于泥沼之中、散发着浓烈凶戾气息的晦!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晦幽绿的蛇瞳中,映出那张肃穆的傩面与冰冷的眼眸,一股源自镇秽司、源自禹王血脉的、令人作呕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恨意如同被点燃的毒油,轰然爆发!覆盖鳞片的双臂鳞片微微翕张,渗出丝丝缕缕粘稠的暗青毒气!蛇尾不安地拍打着泥浆,激起污浊的浪花。
司羿(猎人)的目光扫过晦那非人的蛇尾、覆盖的鳞片、以及幽绿蛇瞳中毫不掩饰的滔天恨意,傩面下的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未立刻张弓,而是抬起左手,将那束青翠的草叶凑近彤弓弓身。指尖灵巧地捻动草茎,一缕缕充满生机的翠绿汁液被挤出,均匀地涂抹在暗沉如血的櫰木弓身之上。
祝余裹弓!
《山海经·南山经》载:“招摇之山……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此草蕴含精纯草木生机与辟谷之力。镇秽司猎人以秘法将其汁液涂抹弓身,非为果腹,乃是以其生机中和彤弓杀伐戾气,保持弓手心神清明、体力绵长于险恶之地持久狩杀!翠绿汁液触及暗红弓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清水滴入滚油,一股清新却带着奇异韧性的草木气息瞬间弥散开来,竟将周围浓重的血腥与腐臭都冲淡了几分!
涂抹完毕,司羿随手将枯萎的祝余草丢弃于地。翠草触及黑泥的刹那,瞬间枯萎焦黑,化为飞灰。他右手缓缓探向肩后,握住了彤弓冰冷的櫰木弓身!
弓身入手,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嗡鸣!弓梢两端赤玉光芒骤亮,如同两轮微缩的血日!那近乎透明的弓弦瞬间绷紧如满月,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铮鸣!一股沉重如山岳、锋锐似能撕裂苍穹的恐怖威压,混合着大禹镇压之力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海啸,轰然压向晦!
杀机!锁定!
“嘶——!” 晦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被彤弓锁定的瞬间,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仿佛面对天敌般的极致危险感攫住了他!覆盖鳞片的蛇尾猛地一摆,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的毒箭,朝着侧面一片枯死的、相对茂密的苇荡急蹿而去!绝不能暴露在彤弓的直射之下!
就在他身形暴动的刹那!
弓弦震响!非是霹雳,而是一种沉重到撕裂灵魂的闷雷!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燃烧着赤金烈焰的流光,撕裂了凝滞的空气,无视了百丈的距离,如同穿越了时空,瞬间出现在晦的背心!
快!太快了!超越思维的速度!
晦只觉后背覆盖的厚重鳞片如同被烧红的巨锥狠狠凿中!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混合着撕裂血肉、灼烧灵魂的剧痛轰然爆发!
暗青的鳞甲瞬间崩裂、焦糊!滚烫的、带着诡异粘稠质感的毒血混合着焦黑的碎肉鳞片向后激射!晦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飞出去,“轰隆”一声砸进那片枯死的苇荡之中!断裂的枯苇如同利箭般四处激射!
“呃……” 晦挣扎着在泥浆与断苇中撑起上半身,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与麻木。他反手摸去,覆盖后背的坚韧鳞甲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尺许长的狰狞豁口!伤口边缘焦糊翻卷,露出下方暗沉发青、被灼烧得滋滋作响的血肉!彤弓之威,竟恐怖如斯!若非鳞甲与毒血之躯远超常理,这一箭便足以将他贯穿、撕裂!
暴怒与凶戾瞬间淹没了痛楚!幽绿的蛇瞳中血色弥漫!他猛地转头,布满新生鳞片、扭曲变形的脸颊因极致的杀意而狰狞!覆盖鳞片的右臂肌肉贲张,掌心对准司羿的方向,体内那融合了毒牙之力的诅咒毒血疯狂咆哮!
“死——!”
一股粘稠如沥青、色泽漆黑如墨、散发着蚀魂腐骨恶臭的毒血洪流,如同决堤的九幽冥河,自晦掌心狂涌而出!毒液在空中凝成一道粗大的黑色恶龙,带着腐蚀空气的刺耳“滋滋”声,翻滚咆哮着,跨越空间,朝着司羿吞噬而去!所过之处,稀薄的瘴气被瞬间染黑、湮灭,连下方的黑泥都发出被侵蚀的哀鸣!
面对这足以蚀穿山岩的毒血恶龙,司羿傩面下的眼眸依旧沉静如冰。他身形不动如山,右手再次闪电般探向背后箭囊!这一次,抽出的并非寻常箭矢,而是一支通体由某种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箭簇却闪烁着暗沉血芒的异箭!
箭搭弦!开弓!
赤金流焰再次撕裂空气!然而这一次,箭矢的目标并非晦,而是他喷吐出的毒血恶龙!白玉箭矢离弦的刹那,箭簇的血芒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
赤金流焰与漆黑毒龙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预想中的能量湮灭并未发生!
那支白玉箭矢,竟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间被翻滚的毒血吞噬!然而,就在毒血将其彻底淹没的瞬间——箭簇爆发的血芒并未被毒血腐蚀,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猛地扩散开来!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意念洪流,裹挟着无数光影碎片,竟顺着毒血与晦之间那无形的联系,如同逆流而上的毒蛇,狠狠反冲入晦的识海!
晦眼前猛地一黑!随即,一片令人窒息的、由血与火构成的幻象轰然展开!
昆仑之巅,风雪怒号!九首巨蛇相柳庞大的身躯盘绕在皑皑雪峰之上,蛇瞳沉静,守护着下方澄澈如碧空的水精之渊。渊眼深处,宝光氤氲,神圣庄严。
踏浪而来的禹王,手持开山神斧,伟岸如山岳。然此刻,晦的“视线”被强行拉近,死死钉在禹王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
冰冷之下,竟隐藏着翻腾的、如同熔岩般炽烈的痛苦与挣扎!那眼神深处,倒映着水精之渊深处,那喷薄而出的、粘稠如墨、翻涌着无尽怨毒与尸骸的窫窳之毒!倒映着相柳被剧毒反噬、鳞甲剥落、白骨森然的惨状!更倒映着相柳那巨大蛇瞳中,被至信背叛的、深入骨髓的悲怆与控诉!
“姒禹——!” 相柳九首齐喩的泣血咆哮,穿透时空,狠狠撞入晦的灵魂!
就在这咆哮响彻的瞬间!幻象中的禹王,那紧握开山神斧、肌肉虬结如龙的手臂,竟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斧刃的寒光,映亮了他眼角……一滴混浊的、如同凝固血泪般的液体!
泪!
一滴人王之泪!饱含着无法言说的痛苦、挣扎与……深沉的无奈!绝非虚伪,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撕裂!那滴泪混浊而沉重,如同承载着整个大荒的重量,在血与火的风暴中,无声地滑落,瞬间被昆仑刺骨的寒风吹散、冻结!
他……在痛?!
如同九天神雷在晦的识海最深处炸响!那坚不可摧的、以滔天恨意为基石的复仇执念,被这滴混浊的人王之泪,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呃啊——!” 晦发出一声凄厉混杂着迷茫的惨嚎!喷吐毒血的右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垂落!翻滚的毒血恶龙瞬间失去控制,在半空中溃散、湮灭!他庞大的身躯踉跄后退,幽绿的蛇瞳中血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混乱与动摇!后背被彤箭撕裂的伤口剧痛锥心,却远不及灵魂深处那信念崩塌带来的撕裂感!
司羿缓缓放下彤弓,赤玉光芒稍敛。他透过肃穆的傩面,冰冷地注视着在泥泞中痛苦挣扎、心神剧震的晦。左手再次探入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取出一片巴掌大小、色泽灰白、表面布满天然星斗状银纹的树皮。此乃迷毂树皮,《山海经·南山经》载:“招摇之山……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镇秽司猎人以秘法炮制其皮,佩之可于瘴雾幻境中指引方向,锁定邪祟气机。此刻,树皮上的星斗银纹正微微闪烁,指向晦所在。
他并未再张弓,只是将那星纹树皮按在傩面眉心竖瞳的位置,冰冷的声音穿透死寂,如同宣告:
“血泽之子……汝所见恨……非全貌……禹王斩相柳……其心……亦如刀绞……收手……归泽……尚有生机……”
回应司羿的,是一声混合着痛苦、迷茫与更加狂暴凶戾的咆哮!晦猛地抬起头,幽绿的蛇瞳中,那丝因禹王之泪而产生的动摇,瞬间被体内相柳意志的疯狂咆哮与毒牙之力的暴走彻底碾碎!后背的伤口在毒血奔涌下竟开始飞速蠕动愈合,新生的鳞片更加厚重幽暗!他覆盖鳞片的双臂狠狠插入身下的黑泥!
大地震颤!一股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恶臭、蕴含着相柳骸骨腐朽之力的漆黑泥浪,如同苏醒的沼泽凶魔,自他身周咆哮着冲天而起,化作数条狰狞的泥浆毒蟒,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司羿疯狂噬咬而去!
“冥顽!” 司羿傩面下的声音骤然转冷,星纹树皮银光大放!彤弓再次抬起,弓梢赤玉如同被激怒的血日!
血泽边缘,死斗再起!而晦灵魂深处那滴混浊的人王之泪,却在滔天的恨意与毁灭的咆哮中,沉入了更深的黑暗,只留下一道冰冷而迷茫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