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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边境,荒村野渡。此地虽在秦楚边境,秦法森严犹在,然村落凋敝,人迹罕至,较之深入楚境或莽莽群山,反多了几分灯下黑的侥幸与可控。

夜雨如织,敲打着破败茅檐,汇入檐下泥泞,汩汩如泣。村中几无灯火,唯余村头一间废弃的社祠,窗棂破损,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晕,在无边雨夜中飘摇如鬼火。

祠内,泥塑的土地神像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内里枯朽的草胎木骨。蛛网尘封,唯有神案前一小块地方被草草清扫过,铺着些干草。梁蔚蜷缩其上,裹着一件湿透的深灰色斗篷。篝火早已熄灭,只余几缕青烟和冰冷的灰烬。背脊上李珏鞭笞留下的伤口,在阴冷潮湿中如同无数毒虫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刺痛。他紧闭双眼,试图凝神,脑中却只有梅玲在廷尉狱中被拖走时那诀别的眼神,以及张伯割席断义时那刻骨的鄙夷。

“咯吱——” 破败的祠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水汽的冷风。梅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披蓑衣,头戴竹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手中提着一个粗陶瓦罐,散发着微弱的黍米粥香气——这是楚地贫苦人家最常见也最珍贵的食物。

“蔚……”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取下斗笠,露出同样憔悴但神情异常紧绷的脸庞。雨水顺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滴落。

梁蔚艰难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瓦罐上,一丝微弱的暖意尚未升起,便被她眼中那异样的光芒冻结。他沉默地看着她走近,将瓦罐放在冰冷的神案上。

“喝点粥,暖暖身子。”梅玲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没有看梁蔚的眼睛,自顾自从怀中摸出一个粗陶碗,舀了半碗尚有余温的黍粥,递了过来。

梁蔚没有接。他只是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直刺灵魂深处:“为何冒险至此?李珏的爪牙,怕是已搜遍了楚地边境。”

梅玲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祠外风雨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悲鸣。

“因为……”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梁蔚的目光,眼中那压抑已久的火焰终于彻底爆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因为……时候到了!蔚!不能再等了!”

“时候?” 梁蔚声音嘶哑。

“对!复仇的时候!掀翻暴秦的时候!” 梅玲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破败的社祠中激起回响,震得梁蔚耳膜嗡嗡作响,“你还在等什么?等你的离间术?等赵高老贼自己倒台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咸阳城里悬赏你人头的告示!看看廷尉府门口那等着车裂我的刑架!”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燃烧着比泪水更炽烈的火焰。

“荆轲!” 她几乎是嘶吼出这个名字,如同念诵神明的咒语,“荆轲壮士!他失败了!可他的血没有白流!他的魂灵在看着我们!看着所有不甘为奴的楚人!看着这暴秦的末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绝唱,是号角!不是挽歌!”

她踏前一步,逼近梁蔚,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干草上,洇开深色的印记:“蔚!我受够了!受够了躲藏!受够了算计!受够了看着你被仇恨折磨却束手无策!更受够了……受够了廷尉府那比地狱更可怕的牢笼!每一次鞭打,每一次烙铁,他们都在逼问我你的下落!逼问那些该死的竹简!” 她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是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屈辱,随即又被更疯狂的火焰取代。

“就在昨夜!他们用烧红的烙铁……逼我画押,诬你私藏张仪、苏秦的禁书!说你是反秦祸首!” 梅玲的声音如同泣血,“我……我签了!维!我签了!用我的血指印!签下了那份……足以将你送上车裂刑台的伪证!”

轰——!如同惊雷在梁蔚脑中炸响!他猛地坐起,牵动背伤,剧痛钻心,却不及心中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他死死盯着梅玲,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伪证!画押!将他送上刑台?!

“为什么?!” 梁蔚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破碎,带着地狱般的寒意。

“为什么?!” 梅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雨水滑落,“因为恨!恨你!恨你的懦弱!恨你的‘智谋’!恨你眼睁睁看着我受尽酷刑,却龟缩在这荒村野祠!更因为……” 她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疯狂光芒,“……因为楚!因为‘亡秦必楚’的誓言!因为荆轲未竟的遗志!赵高要借你的血,震慑天下!我偏要……借你的‘罪’,点燃燎原之火!”

她张开双臂,如同拥抱一个虚幻的图腾,声音带着蛊惑的魔力:“蔚!这是天意!赵高欲杀你立威,天下反秦志士,正可借你之‘罪’,揭竿而起!你的血,将比荆轲的血更滚烫!更能唤醒沉睡的六国!你的名字,将与荆轲并列!光照千古!此乃……大仁!大义!大牺牲!”

“牺牲?!” 梁蔚猛地站起,身体因剧痛和狂怒而摇晃,他指着梅玲,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用我的命?!用构陷我的伪证?!去成全你的‘大义’?!去点燃你所谓的‘燎原之火’?!梅玲!你疯了!你被廷尉府的酷刑逼疯了!被荆轲的影子魇住了!”

“我没有疯!” 梅玲尖声反驳,眼中是偏执的火焰,“是你!是你被私仇蒙蔽了双眼!只想着如何用竹片上的刻痕去算计赵高!却忘了这暴秦本身,才是万恶之源!忘了有多少像我一样的楚人,在长城下化为白骨!在廷尉狱中哀嚎至死!你爹娘幼弟的血仇是仇!千千万万死于秦法酷刑、徭役战火之人的血仇,就不是仇了吗?!你的智谋,只为你一人之仇!而我的‘背叛’,是为天下人之仇!”

“天下人之仇?” 梁蔚怒极反笑,笑声在破祠中回荡,凄厉如夜枭,“好一个冠冕堂皇!梅玲!你不过是被仇恨和酷刑扭曲了心智!成了楚国亡魂的傀儡!成了另一个张伯!不!你比他更甚!他至少敢作敢当,要杀便杀!而你……却要用最卑劣的构陷,将昔日的爱人……送上你曾受过的车裂刑台!此等行径,与赵高何异?!”

“住口!” 梅玲如同被毒蝎蜇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梁蔚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隐秘角落——那夹杂在“大义”之下的、因爱生恨的怨毒!因酷刑折磨而滋生的、扭曲的报复欲!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泥塑神像上,神像空洞的眼神漠然俯视着这对被命运撕裂的怨侣。

“我……我……” 她嘴唇颤抖,试图辩解,却只发出破碎的音节。

就在这时!

破败的祠门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腐朽的门板四分五裂!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狂灌而入!火光瞬间刺破昏暗!

“廷尉府拿人!逆贼梁蔚!楚国妖女梅玲!还不束手就擒!” 李珏那阴冷如毒蛇的声音,在风雨与火把的噼啪声中响起!他一身玄色吏服,外罩油亮蓑衣,手持长剑,立于门口。身后,是十余名如狼似虎、手持锁链与长戈的廷尉府力士!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脸上冰冷的杀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斗笠的边缘滴落。

“梅玲!你……!” 梁蔚目眦欲裂,瞬间明白!是梅玲!是她引来了追兵!她方才那番“大义”的嘶吼,既是宣泄,更是拖延!为李珏的包围争取时间!

梅玲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绝望与快意的复杂光芒,她猛地朝梁蔚嘶喊:“走!快……” 话音未落,已被两名力士如鹰拿燕雀般扑倒,反剪双臂,锁链瞬间缠身!

梁蔚反应亦是极快,在门破的瞬间,已抓起神案上那尚有余温的粗陶瓦罐,狠狠砸向冲在最前的力士面门!滚烫的黍粥与陶片四溅!力士惨嚎捂脸!

趁此间隙,梁蔚撞破祠后早已腐朽不堪的窗棂,扑入外面冰冷的雨幕和及膝的荒草丛中!荆棘瞬间划破衣衫皮肉!

“追!格杀勿论!” 李珏的厉喝在身后炸响!火把光芒与杂沓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夜黑如墨,暴雨倾盆。梁蔚在泥泞湿滑的荒野中亡命狂奔,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背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如同刀割。身后追兵的火把如同索命的鬼眼,越来越近!他慌不择路,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峭的河岸斜坡滚落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河滩乱石堆中!剧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厥!

完了!梁蔚心中一片冰冷。李珏的身影已出现在河岸上方,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嘴角残忍的笑意,手中长剑举起,寒光刺目!

千钧一发!

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手中一根粗大的枯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扫在李珏身侧一名力士的腿弯!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力士惨叫着滚落河滩!

“梁兄!这边!” 是张伯!他枯瘦的身影在暴雨中如同狂舞的鬼影,枯木棍左劈右扫,状若疯虎,竟暂时逼退了岸上的追兵!他脸上溅满泥浆与雨水,眼神却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近乎癫狂的光芒!

梁蔚绝处逢生,顾不得惊愕,挣扎着爬起。张伯一把抓住他胳膊,力道奇大,嘶吼道:“走!” 两人跌跌撞撞,扑入岸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冰冷的河水瞬间淹至腰际!

身后传来李珏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力士下水追击的哗啦声!

芦苇荡深处,水流湍急,淤泥陷足。张伯对地形似乎极为熟悉,拉着梁蔚在密不透风的苇丛中七拐八绕。冰冷的河水刺骨,伤口在盐分和污水的刺激下痛入骨髓。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追兵的声音终于被风雨和芦苇的沙沙声掩盖。

两人精疲力竭,瘫倒在一处略为干燥、被高大芦苇遮蔽的浅滩上,剧烈喘息。暴雨依旧瓢泼,砸在苇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为何……救我?” 梁蔚喘息稍定,盯着张伯,声音嘶哑。他无法忘记张伯割席时那刻骨的鄙夷。

张伯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枯瘦的脸上肌肉扭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救你?哈!我救的是……刺秦的薪火!是反秦的希望!”他眼中那狂热的火焰在雨水中依旧熊熊燃烧,“梅玲那贱婢!竟敢背叛!竟想借赵高之手杀你!她坏了我的大计!她该死!但你……”他猛地抓住梁蔚湿透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将梁蔚提起,“你梁蔚!身负血海深仇!通晓纵横之术!是刺秦大业不可或缺的智囊!你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赵高手里!更不能死在那个疯女人的构陷之下!”

他松开手,任由梁蔚跌坐泥水中,自己则仰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脸庞,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者的狂热与悲怆:“看到了吗?!梁兄!这就是你优柔寡断、沉溺私情的恶果!梅玲因爱生恨,反噬于你!这世间情爱,皆是虚妄!唯有大义!唯有这推翻暴秦的大业!方是永恒!加入我们!以你之智,谋划刺杀!用赵高之血,祭奠荆轲!祭奠所有枉死的冤魂!此乃天命所归!”

暴雨如注,冲刷着河滩,也冲刷着梁蔚冰冷的心。梅玲那“大义”的嘶吼与构陷的背叛,张伯这“大义”的狂热与救命的疯狂……如同冰与火,在他脑中疯狂撕扯!

“不。” 梁蔚的声音在暴雨中响起,微弱却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最后决绝。他缓缓站起身,泥水顺着褴褛的衣衫流淌。“张伯,你的道,是荆轲的道,是血火的道。我的道……”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泥污、伤痕累累的手,“……在咸阳。在廷尉府。在赵高獬豸冠下的那颗心里。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救我性命,梁蔚铭记。然……就此别过。他日黄泉若见,我自向父母幼弟……向梅玲……请罪!” 他最后看了一眼张伯那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再无半分留恋,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步,艰难而坚定地,没入风雨如晦的芦苇荡深处。

“梁蔚——!懦夫!你会后悔的!你定会后悔的!” 张伯绝望而愤怒的嘶吼,被无边的风雨瞬间吞没。

廷尉府,地下黑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杂着霉烂、腐臭、血腥以及粪便的恶臭,足以让最坚强的人窒息。墙壁渗着冰冷的水珠,地面永远湿滑粘腻。唯一的光源是壁上几盏昏暗的油灯,灯焰在污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地狱中张牙舞爪的恶鬼。

梁蔚被剥去湿透的破烂衣物,赤身悬吊在冰冷的石壁上。沉重的铁链锁住手腕,将身体拉成一个屈辱的“大”字。背脊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烙伤,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火辣辣地刺痛。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污秽。

脚步声在死寂的甬道中响起,由远及近,如同丧钟。火把的光芒刺破黑暗,映照出廷尉赵高那张在阴影中更显阴鸷的脸。他身着玄色锦袍,外罩一件华贵的紫貂裘氅,与这地狱般的环境格格不入。李珏紧随其后,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梁蔚……” 赵高缓缓踱步至梁蔚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砭骨的寒意,“咸阳一别,本官……甚是想念啊。” 他伸出手,冰冷的、戴着玉韘的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抚过梁蔚背上一道最深的、翻卷着皮肉的鞭痕。

梁蔚身体猛地一颤,剧痛钻心,却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啧啧……” 赵高收回手,指尖沾了一丝暗红的血渍。他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何苦呢?昔日策士郎官,陛下近臣,何等风光?偏要勾结楚逆,私藏禁书,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与这污秽牢笼中的蛆虫何异?”

梁蔚缓缓抬起头。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黥痕狰狞的脸上沾满泥污血渍,唯有一双眼睛,深陷眼窝,却亮得骇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死寂的火焰。他盯着赵高,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赵高……构陷忠良……屠戮无辜……你……才是大秦……最大的蛆虫!”

“放肆!” 李珏厉喝上前,扬起手中浸透盐水的皮鞭!

赵高却摆了摆手,制止了李珏。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忠良?无辜?梁蔚,你还是如此天真。这天下,何来绝对的忠良?何来全然的无辜?秦法昭昭,如天网恢恢。你父母幼弟,触犯连坐之法;梅玲那楚女,私藏禁书,勾连叛逆;至于你……” 他凑近一步,獬豸冠几乎碰到梁蔚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耳语,“……你心中那点纵横家的把戏,那点复仇的妄念,本身就是对陛下、对大秦法度最大的不忠!本官……不过是替天行道,清扫这些……不洁之物罢了。”

他直起身,掸了掸紫貂裘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转冷:“梅玲,已将其所知,尽数招供。你私藏的张仪、苏秦禁书竹简,藏在何处?还有哪些楚逆同党?说出来……本官或可念你昔日微功,赏你一个痛快。否则……” 他目光扫过墙角摆放的、在火光下泛着森冷寒光的各种青铜刑具——夹棍、烙铁、凿子、锯子……“这廷尉府‘明法’之下的诸般手段,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尝尽你父母幼弟……尝尽梅玲……所尝过的一切!”

“明法?” 梁蔚发出一声嘶哑的惨笑,牵动伤口,咳出血沫,“好一个‘明法’!不过是尔等……罗织罪名……戕害异己的遮羞布!赵高!你可知……张仪《破纵》篇首句为何?”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直视赵高,“‘夫用间之道,在疑其所亲!’ 你视李珏为心腹爪牙……可知他背地里……如何看你?如何……觊觎你这廷尉之位?!”

此言一出,如同毒针!赵高脸色微变!李珏更是瞬间色变,厉声喝道:“逆贼!死到临头,还敢挑拨离间?!”

梁蔚却不顾李珏,只死死盯着赵高变幻的神色,语速加快,如同毒蛇吐信:“李珏贪墨军资……数额之巨……远超你所知!他暗中结交军中将领……所图为何?渭水之畔……胡将军发难……若非李珏办事不力……留下把柄……岂会让你……在陛下面前……颜面尽失?!赵大人!养虎为患……反噬在即啊!” 他句句诛心,直指赵高最深的猜忌!

“住口!” 李珏狂怒,手中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向梁蔚面门!

“啪!” 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模糊了梁蔚的视线!

“够了!” 赵高突然冷喝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李珏的鞭子硬生生停在半空。他阴冷的目光在梁蔚血肉模糊的脸和李珏惊怒交加的脸上来回扫视,如同审视两件器物。牢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梁蔚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锁链拖地声从甬道深处传来。

梅玲被两名狱吏拖拽着,出现在牢房门口。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沾满污秽血痕的赭色囚衣,赤着双足,脚踝被粗糙的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悬吊着的、血肉模糊的梁蔚时,瞬间涌出大颗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滚落。

“蔚……” 她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梦呓。

赵高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哦?梅掌柜来得正好。看看,这就是你拼死维护的旧情人。为了他,你甘受酷刑,揽下私藏禁书之罪,被判车裂……可值得?” 他踱步到梅玲面前,用戴着玉韘的手指抬起她尖削的下巴,“本官很好奇,当初在渭水河畔,你与他情深意笃,后来因何反目?可是因他……拒绝了你‘亡秦必楚’的邀约?拒绝了你……效法荆轲的壮举?”

梅玲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落叶。她看着梁蔚,泪水汹涌,眼中是刻骨的痛楚、悔恨与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绝望。赵高的话,如同最恶毒的刀子,将她内心最隐秘的伤口血淋淋地剖开!

“是……” 她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是因荆轲……也因……因爱生恨!昔年……我仰慕荆轲壮举……欲效其志……共图反秦……然他……他言‘刺秦身死,于事无补,唯智谋可裂秦根基’……斥我……匹夫之勇……道不同……遂……遂分手……”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梁蔚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怨恨与痛楚,“我入狱……受尽酷刑……只盼他能……以智谋救我……或……或至少……来看我一眼……可他……龟缩不出!我绝望……我恨!恨他的无情!恨他的懦弱!恨他所谓的……‘智谋’!所以……我画押!我构陷他!我要他……也尝尝这炼狱的滋味!让他明白……在绝对的酷刑与权势面前……他那些竹片上的刻痕……是何等可笑!何等……无力!”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梁蔚心上!他悬吊的身体剧烈颤抖,锁链哗啦作响!不是因为鞭伤,而是因为这血淋淋的、被酷刑和绝望扭曲的真相!原来……他们的决裂,他们的背叛,其根由……竟在此处!在“荆轲”二字!

“哈哈哈!” 赵高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好!好一个‘因爱生恨’!好一个‘匹夫之勇’与‘可笑智谋’!精彩!真乃精彩绝伦!” 他抚掌而笑,状极欢愉,如同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笑声戛然而止。赵高脸色陡然一沉,如同覆上寒霜:“戏看完了。梅玲,你构陷朝廷重犯,罪加一等!梁蔚,私藏禁书,勾结楚逆,铁证如山!来人!”

“在!” 李珏与狱吏齐声应喝。

“将此二犯,分押死牢!严加看守!三日后,咸阳市肆……” 赵高冰冷的目光扫过梁蔚和梅玲,一字一顿,如同宣判,“……车!裂!弃!市!”

沉重的铁链拖曳声再次响起。梅玲被粗暴地拖走,她最后回望梁蔚的那一眼,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怨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梁蔚被从石壁上解下,如同破麻袋般扔回冰冷潮湿的牢房地面上。狱门轰然关闭,沉重的落锁声隔绝了最后的光线。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只有背脊和脸上的伤口,在阴冷和污浊中发出尖锐的、持续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牢门下方那个仅供递送饭食的、巴掌大的小窗,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刮擦声!随即,一小片边缘锋利的碎陶片,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急切喘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赫然是张伯!“梁兄!快!用这个……磨断脚镣!子时……换防……东南角墙……有狗洞……我……我拖住他们!快走!” 声音带着决绝与急促的喘息,显然外面看守的廷吏已被他设法引开或解决!

梁蔚心中剧震!张伯!他竟去而复返!竟敢潜入这龙潭虎穴般的廷尉死牢来救他!

他挣扎着爬过去,抓起那片冰冷锋利的陶片。黑暗中,他摸索着脚踝上沉重的铁镣,陶片边缘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刮擦声。每一下刮擦,都伴随着门外张伯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廷吏脚步声与呵斥!

时间!时间!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脚镣的锁舌被陶片生生撬断!梁蔚猛地挣脱束缚!

几乎同时!“在那里!有逃犯同党!” 李珏那阴冷的厉喝在甬道尽头炸响!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铿锵声和张伯一声凄厉的怒骂:“赵高走狗!爷爷跟你们拼了!”

“快……走!” 张伯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吼声穿透牢门!

梁蔚再无犹豫!他扑向记忆中牢房东南角!那里墙角潮湿,砖石松动!他用尽全身力气,十指抠进冰冷滑腻的砖缝!鲜血瞬间从指甲缝中涌出!他不管不顾,疯狂地扒撬!一块!两块!冰冷的夜风和密集的雨点灌了进来!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出的狗洞赫然出现!

他毫不犹豫,如同濒死的野兽,奋力向外钻去!粗糙的砖石边缘刮擦着背上的伤口,剧痛钻心!他咬碎牙关,鲜血从嘴角溢出!

身体终于钻出一半!甬道中,兵刃交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已响成一片!张伯那枯瘦的身影,在数名廷尉府力士的围攻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手中一根夺来的长戈左支右绌,身上已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破旧的深衣!他死死堵在梁蔚牢房外的甬道上,一步不退!

“梁兄……走啊——!” 张伯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即,一柄长剑,带着冰冷的光芒,自他后背透胸而出!剑尖滴血!

张伯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那狂热的光芒瞬间凝固,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他枯瘦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个极其怪异、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荆……轲……”

噗通!枯槁的身躯重重栽倒在冰冷湿滑的石地上,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开来,与污水混合。

梁蔚最后看到的,便是张伯倒下时,那望向自己牢房方向的、凝固着狂热与一丝奇异解脱的眼神。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再无半分迟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将身体完全挤出狗洞,滚入外面冰冷刺骨、暴雨如注的黑夜之中!

泥泞!冰冷!黑暗!身后,廷尉府内警哨凄厉,火把乱晃,追兵的呼喝声迅速逼近!

梁蔚在暴雨和泥泞中连滚爬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拼命远离那吞噬了张伯的地狱。背上的伤口在泥水的浸泡和剧烈的动作下,痛得几乎让他昏厥。脸上混合着雨水、血水和泪水。

他逃到一处荒草丛生的野地,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血沫。他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浆里,任由暴雨疯狂地抽打着他的脸庞、他的身体、他那颗被彻底撕碎的心。

梅玲的背叛与血泪控诉……张伯的舍身相救与狂热殉道……赵高的阴冷笑意……李珏的冰冷长剑……父母幼弟被车裂的惨状……还有……梅玲三日后即将面临的……车裂!

无数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脑中疯狂冲撞、爆炸!将他坚守的“智谋”信念,冲得七零八落!将他复仇的路径,彻底堵死!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嚎叫,从梁蔚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瞬间被无边的暴雨吞没。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泞中,十指深深插入身下湿冷的泥土,身体因极致的痛苦、愤怒、绝望与……茫然……而剧烈地抽搐着。

智谋?复仇?道?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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