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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白草摧折。长城如一条僵卧的玄色巨蟒,匍匐在苍茫的北疆山脊之上。戍所军营,依地势而建,木栅森严,刁斗声声。营中秩序井然,尽显秦军法度。士卒五人一伍,十人一什,同灶而食,同帐而眠,彼此监督,一人犯禁,全什连坐。此乃商君“什伍连坐”之法,如铁索缠身,勒得营中气氛肃杀压抑。

营门处,数名士卒正围着一个半旧的陶釜,釜内羊羹滚沸,散发出混着膻气的暖意。每人分得一块硬如石头的麦饼,蘸着滚烫的羊羹,便是难得的犒劳。什长目光如鹰,逡巡着这些沉默进食的军卒,凡有交头接耳、眼神闪烁者,皆逃不过他那严厉的审视。远处传来鞭笞声与惨嚎,显是有人触犯营规,正受黥刑刺面。空气里弥漫着汗臭、皮革、劣质羊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骑快马,裹着漫天风沙,冲破营门守卫的盘查,直奔中军大帐。骑士风尘仆仆,面有菜色,衣甲残破不堪,几近虚脱,似是从长城工役营中历经九死一生才逃出的刑徒。他滚鞍下马,不顾守卫阻拦,踉跄扑倒在中军大帐前的校尉脚下,高举一枚沾满泥污的青铜符节残片,嘶声哭喊:“校尉大人!小的……小的冒死逃出,有……有天大的机密呈报胡将军!事关……事关军械与……廷尉赵大人!”

守卫欲上前拖走,帐帘猛地掀起!胡将军高大的身影立于帐口,玄色犀皮半臂在风中猎猎,脸色阴沉如铁。他目光如电,扫过那枚符节残片——样式确与督造军械的李珏所持符节有几分相似!

“带进来!” 胡将军声如闷雷。

片刻,那“刑徒”被带入帐中,战战兢兢呈上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竹简,旋即被带下看押。胡将军屏退左右,展开竹简。字迹模仿李珏笔锋,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慌乱与挣扎:

“赵大人钧鉴:事急矣!胡蛮夫已察觉军械劣质之事,连日盘诘,穷追不舍。其言‘赵高手太长,当斩之’!恐其不日便将密奏陛下!为今之计,唯有断臂求生!速将私吞铜料、克扣工钱之事,尽数推于胡督造不力,由其顶罪!吾当伪作账簿,证其贪墨渎职!大人务必早作决断,迟则生变!——李珏泣血顿首”

“砰!” 胡将军一拳重重砸在沉重的榆木案几上!案上陶制笔山、墨砚应声跳起!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雄狮!

“赵高!李珏!奸贼!安敢如此!” 怒吼声震得帐顶簌簌落尘。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头!那日在渭水河畔辛夫人欲言又止的隐忧,市井间“督造不力”的流言,此刻尽数化为滔天怒火!他胡某人浴血疆场,为秦开疆拓土,竟被此等宵小视为可随意牺牲、栽赃嫁祸的弃子!

“来人!备马!点齐亲兵!” 胡将军咆哮着,一把抓起案上青铜虎符,“即刻拔营!回咸阳!本将要亲问赵高,此乃何意!”

军营瞬间如沸水炸锅。号角呜咽,战马嘶鸣,甲胄铿锵。什伍连坐的森严法度,在将军滔天怒意下亦显脆弱。整个营地笼罩在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

咸阳,暗巷深处。

梁蔚藏身于一间破败的城隍庙耳房内。此处香火早绝,神像蒙尘,蛛网遍布,唯余残破的帷幔在穿堂风中飘荡,如同鬼影。他正借着残破窗棂透入的微光,用一块粗糙的磨石,仔细打磨着几枚边缘锋利的半两刀币。刀币冷硬,映着他黥痕未消、眼神冷厉的脸庞。

“咿呀——” 庙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闪入,带着一身寒气。来人约莫四十许,身形瘦削,面容枯槁,深衣多处打着补丁,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正是梁蔚于市井间结识的流浪策士张伯。

“成了!” 张伯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几步抢到梁蔚面前,“胡蛮夫果然中计!军营已乱,其亲率精锐甲士,星夜兼程扑向咸阳!赵高老贼,此番必与胡蛮夫势同水火!”

梁蔚停下手中动作,眼中并无太多喜色,只微微颔首:“裂痕已成,然尚未至其死地。赵高树大根深,党羽众多,仅离间一胡,恐难撼其根本。”

“撼其根本?” 张伯眼中狂热更盛,一把抓住梁蔚手臂,力道奇大,“梁兄!迂腐!离间?伪造文书?此等小术,杯水车薪!赵高乃大秦毒瘤,暴秦之爪牙!欲除此獠,解你血仇,更欲救天下于水火,唯有一途!” 他凑近梁蔚耳边,声音如同毒蛇嘶嘶作响,“刺!杀!”

梁蔚瞳孔骤缩,猛地甩开张伯的手,低喝道:“荒谬!刺杀赵高?咸阳宫禁森严,廷尉府爪牙遍布,无异飞蛾扑火!纵使得手,亦不过换一酷吏上台,于大局何益?且必引陛下震怒,株连更广!此乃下下之策!”

“下下之策?!” 张伯激动得须发皆张,枯瘦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荆卿刺秦,虽败犹荣!其气节,光照千古!今赵高祸国,民怨沸腾,正是效法荆轲,以血醒世之时机!梁兄身负血海深仇,通晓纵横,竟无此胆魄?只敢玩弄这些隔靴搔痒的离间把戏?岂不闻‘大仁不仁,大勇不怯’?牺牲我辈数人,若能震动朝野,唤起天下反秦义士,便是功在千秋!此方为‘合纵’大道!而非你那畏首畏尾的‘连横’小术!” 他言辞激烈,引经据典,眼中燃烧着殉道者般的火焰。

庙内残破的帷幔被风卷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梁蔚与张伯隔着一地尘埃与破败的神像对峙,理念的鸿沟如同天堑。一个要精准复仇,以智谋将仇敌碾入其亲手编织的法网;一个要玉石俱焚,以最激烈的方式点燃燎原之火。

“张兄,” 梁蔚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铁,“梁蔚之仇,必亲手了结,以智谋诛心,方慰我父母幼弟在天之灵!暴秦之弊,非法家酷刑本身,乃在其滥用!以暴易暴,不过循环往复!刺杀之道,非智者所为,乃匹夫之勇!恕难从命!”

“你!” 张伯气结,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梁蔚,“竖子不足与谋!你迟早被你这所谓的‘智谋’所误!” 他愤然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恰在此时,一阵极其急促、带着哭腔的拍门声响起!伴随着一个女子压抑的惊呼:“梁先生!张先生!快开门!大事不好!”

梁蔚心头一紧,疾步开门。门外跌跌撞撞冲进一人,竟是“兰芷居”的歌姬小桃!她发髻散乱,脸上泪痕斑驳,水红色的深衣被刮破多处,狼狈不堪。

“小桃?!何事惊慌?梅掌柜呢?” 梁蔚急问,一股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掌柜……掌柜她……” 小桃上气不接下气,泪如泉涌,“廷尉府……李珏带人……把酒肆……围了!说……说掌柜是楚国余孽……窝藏逃犯……私藏禁书……要……要拿她下廷尉狱问罪!掌柜让我拼死逃出……来寻先生报信!先生快……快想法子救救掌柜啊!” 她语无伦次,恐惧已极。

轰!如同晴天霹雳在梁蔚脑中炸响!梅玲!廷尉狱!那地方……进去便是剥皮抽筋!赵高的报复,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定是辛夫人那边出了纰漏,或是李珏顺藤摸瓜,查到了梅玲的身份!

“走!” 梁蔚目眦欲裂,一把抓起地上打磨锋利的刀币塞入怀中,再无半分犹豫,拔腿就要冲出门去!什么谋划,什么隐忍,在梅玲身陷囹圄的噩耗面前,尽数化为乌有!那渭水河畔的旧情,那暗格中的援手,那复杂难言的纠葛……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救她!

“站住!” 张伯却猛地横身拦在门口,枯瘦的手臂竟如铁钳般有力,他盯着梁蔚,眼神冰冷而锐利,“梁蔚!你昏了头吗?!廷尉府此刻必是龙潭虎穴,张开罗网就等你往里钻!你此去,非但救不了梅玲,连你自己,连同我们所有人,都要搭进去!这是赵高的毒计!”

“让开!” 梁蔚低吼,眼中血丝密布,手已按在怀中刀币之上,“梅玲因我受累!我不能……”

“你不能去!” 张伯寸步不让,声音斩钉截铁,“小不忍则乱大谋!梅玲身份暴露是迟早之事!此乃其命!你若为她一人,葬送复仇大计,葬送这天下反秦的一线之机,你对得起你枉死的父母幼弟吗?对得起那些因秦法苛暴而家破人亡的冤魂吗?!”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梁蔚心窝。

“命?!” 梁蔚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死死盯着张伯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张伯……你眼中,可还有半分人情?!梅玲她……”

话音未落,远处咸阳东市方向,突然腾起一片刺目的红光!浓烟滚滚,扶摇直上,瞬间染红了半边夜空!即便隔着重重屋舍,也能隐约听到那里传来的哭喊、尖叫、以及房屋燃烧坍塌的轰响!

小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是兰芷居的方向!”

梁蔚如遭雷击,猛地推开张伯,扑到破窗边。只见东市上空烈焰熊熊,火舌疯狂舔舐着夜幕,那方向……正是“兰芷居”无疑!

“赵高!李珏!” 梁蔚的拳头狠狠砸在腐朽的窗棂上,木屑纷飞!他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烧店!这是最直接、最残忍的警告与嫁祸!梅玲的酒肆被付之一炬,明日廷尉府便会昭告全城:此乃逃犯梁蔚勾结楚人,事败后纵火焚店,意图毁灭罪证!他梁蔚,将彻底坐实“勾结楚逆、十恶不赦”的罪名!百口莫辩!

“看到了吗?!” 张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你优柔寡断、沉溺私情的代价!赵高不会给你任何救人的机会!他只会用更酷烈的手段,将你和所有与你有关的人,碾成齑粉!”

梁蔚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映红夜空的火光。他的身影在跳动的光影中显得异常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黥痕在火光映照下更显狰狞。怀中那几枚边缘磨得锋利的刀币,冰冷地硌着他的皮肉。

地窖暗格中梅玲那复杂的眼神,渭水河畔辛夫人冰冷的审视,胡将军滔天的怒火,军营中士卒麻木的面孔,张伯那狂热偏执的嘶吼……还有此刻窗外那片吞噬了“兰芷居”的熊熊烈焰……无数画面与声音在他脑中疯狂冲撞、撕扯!

救梅玲?前路是必死的陷阱,且会彻底暴露,前功尽弃!不救?眼睁睁看着她堕入廷尉府那比烈火更恐怖的地狱,承受非人酷刑?他梁蔚,与那构陷他满门的赵高,又有何异?!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嚎,从梁蔚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蹲下,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十指深深插入发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痛苦、愤怒、自责、无力……种种情绪如同毒藤,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张伯冷冷地看着他,不再言语,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小桃蜷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

良久,梁蔚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与尘土混作一团,黥痕扭曲。然而那双眼睛,在最初的狂乱与痛苦沉淀后,却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火焰。那火焰深处,再无半分犹豫与彷徨,只剩下毁灭一切的决绝。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破庙中央那尊蒙尘的城隍神像前。神像泥胎剥落,露出内里的草梗木架,空洞的眼神漠然俯视着尘世的苦难。

梁蔚从怀中掏出那卷早已被摩挲得光滑、边缘起毛的张仪残篇。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冰冷的神龛之上,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祭奠。然后,他缓缓抽出怀中那枚打磨得最为锋利的半两刀币。

刀币的边缘,在窗外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点摄人心魄的寒芒。

他凝视着那点寒芒,如同凝视着深渊,也凝视着深渊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被仇恨彻底扭曲的脸。嘶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挤出,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平静,在破庙中幽幽回荡:

“赵高……你既要我梁蔚……做那燎原的野火……”

“好……”“我便……烧给你看!”

“此火……必以尔等尸骨为薪!以咸阳宫阙为烬!”

“梅玲……且忍一时之苦……待我……碾碎这廷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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