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呜咽,寒彻骨髓。暮色四合,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下,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冰冷的雨丝,如同上苍垂落的泪,无声地渗入这片死亡之泽,渗入李然早已被血与泥浸透的残躯。他仰面躺在芦苇丛深处冰冷的泥淖里,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牵动着左肋下那个狰狞的伤口,带出浓重的血腥和铁锈般的气味,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与伤口深处那团灼烧的火焰激烈撕扯,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冻结、焚毁。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痛楚中浮沉。他不再挣扎,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唯有右手,仍死死攥着两件物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掌心,是那枚祖传的夔龙玉佩。温润的玉质,此刻也染上了他掌心的冰冷与粘腻的血污。玉佩边缘,那抹来自祠堂废墟的暗红血渍,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指尖摩挲着那凹凸的夔龙纹路,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勾连着早已模糊的暖意。
……那是父亲李广义宽厚的手掌,覆在他幼小的手背上,一笔一划教他辨认玉佩上的纹饰。“然儿,此乃我李氏信物,夔龙者,行云布雨,刚健不屈。持此玉者,当如夔龙,纵处幽冥,亦当昂首!”父亲低沉的声音,带着河东士族特有的铿锵,穿越时光的尘埃,在濒死的耳畔清晰响起,带着祠堂檀香的气息。
……画面猛地切换!是朔方边塞,寒风如刀!李陵一身玄甲,立于血色残阳下的军阵之前。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穿透喧嚣,精准地锁定阴影中的自己。没有斥责,没有告发,只有那沉重得如同山岳的悲悯,还有那无声翕动的唇语:“收手吧。”那眼神,洞悉一切,却带着近乎恳求的疲惫。飞将军的孙儿,功勋赫赫的少年英杰,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家族的宿命,帝国的阴影,如同这塞外的风沙,早已将他年轻的身躯磨砺得沧桑而沉重。他劝自己放下,是看透了这复仇之路的尽头,不过是又一场徒劳的牺牲,又一颗被碾碎的尘埃……
……祠堂!血染的祠堂!暴雨如注!松脂残火在血水中挣扎!父亲怒睁的双目!那封染血的遗书!“血债……当偿!恨!恨!恨!”每一个字,都带着父亲最后的不甘与愤怒,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灵魂!
……长安西市!冰冷的雨巷!张禹被拖行!那带血的目光穿透雨幕!毒蛇般的剑光!噗嗤!血花迸现!扭曲的“卫桓”血字!还有那首用尽生命吟唱的《忠魂叹》:
忠魂散,天地悲,
春秋义理叹命微。
权臣未诛民心碎,
血染长安志不归!
歌声在脑海中轰然回荡,字字泣血!子渊兄……那个在槐树下慷慨激昂的书生,那个在昏暗斗室中与自己歃血为盟的兄弟……他的志,终究未能归向光明,只染红了长安冰冷的石板……
……污秽的耳房!昏黄的油灯!云娘蜷缩在地!素衣染血,遍体鳞伤!那管事揪着她的头发,耳光响亮!她睁开眼,那双死灰深处燃烧的火焰!那无声的警示:“账簿已毁!快走!报仇!”最后的凝视……诀别……然后是疯狂的拳脚……她如同破碎的布袋……父亲阿母的血仇未报……她却先倒在了这污秽之地……
……朔方戈壁!落日熔金!老刀魁梧的身影被战马甩飞!重重摔在砾石上!左腿扭曲!匈奴射雕手在沙丘上狞笑着收弓!数名追兵如恶狼包抄而来!老刀背靠巨石,抽出那张巨大的硬弓,独眼中燃烧着野兽般的凶光:“狗娘养的杂碎!来吧!老子这条命,值了!”他最后牵挂的,是怀中那染血的证据……是为了他们这些“娃子”能活下去……报仇……
盟友的音容笑貌,仇寇的狰狞嘴脸,父亲的遗恨,李陵的劝诫……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濒死的意识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血债!赵霸死了!卫桓重伤!仇,似乎报了!可这代价……张禹、云娘、老刀……还有那些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族人!他们的血,汇成了怎样的一条河?流向了何方?仅仅换来了权贵枝头一片枯叶的飘零?而巫蛊的阴云,却在江充的煽动下,笼罩着整个长安,吞噬着更多的无辜!他耗尽心血、牺牲所有,最终不过是在这架名为“天命”的庞大碾盘上,徒劳地留下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瞬间便被抹去的血痕!
“嗬……嗬……”李然喉间发出破碎的抽气声,冰冷的绝望如同灞水,彻底淹没了那最后一点复仇的余烬。巨大的疲惫与虚无感攫住了他。智谋?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过是蚍蜉撼树的痴念!忠孝?为报家仇,他伪造文书,扰乱朝纲,是为不忠;未能手刃元凶,告慰父祖,累及挚友,家族血脉断绝于此,是为不孝!两难之境,他哪一头都没能守住!
右手紧握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左手攥着的《李氏宗谱》残本,粗糙的封面沾满了冰冷的泥浆。家族的凭证,血脉的象征,此刻却如同两座冰冷的墓碑,压在他的胸口。
父亲……列祖列宗……儿……尽力了……这乱世……天命……天命何在?!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胸前冰冷的玉佩和泥泞的族谱上。
就在这时,芦苇丛被粗暴地分开!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如同死神的鼓点,瞬间逼近!数支燃烧的松明火把,猛地刺破浓重的黑暗与雨幕,跳跃的火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照亮了李然倒在泥泞中的残躯!
“在这里!”“逆贼李然!束手就擒!”
数名身着玄色劲装、腰挎环首刀的卫府死士,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呈扇形围拢过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正是当日在书房中护卫卫桓的其中一人!他们手中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渴望饮血的寒芒。
李然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望着那几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望着那逼近的、象征着终结的刀锋。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一个近乎解脱的、混合着无尽悲凉与嘲讽的笑容。那笑容,凝固在血污与泥泞之中,显得格外诡异而怆然。
他不再看那些死士。涣散的目光,吃力地、执着地投向灞水浑浊的河面,投向河对岸那片被沉沉暮霭笼罩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威严的方向——未央宫阙的轮廓。尽管视线模糊,他仿佛仍能看到那巍峨的宫墙,看到那在雨中沉默矗立的巨大阴影,如同盘踞的洪荒巨兽,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希望。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沾满血污的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要将这家族最后的印记融入骨血。然后,他张开干裂、染血的嘴唇,喉间滚动着,一首凝聚了他短暂一生所有悲愤、迷茫、不甘与叩问的歌谣,如同生命最后的风暴,挟着血与火,挟着无尽的悲怆,从他胸腔深处迸发而出,在这死寂的灞水河畔轰然炸响:
天命茫茫何处寻?
忠魂散尽血成林!
长安灯火遮民怨,
春秋一叹命归阴!
家破人亡志未了,
灞水寒风葬英魂。
天家无道民心丧,
血债空留恨长存!
这《天命叹》,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它呼应着祠堂废墟中那首以血立誓的《血誓谣》——“山河破碎家何在”的悲愤,在此刻化为“天命茫茫何处寻”的终极叩问!它延续着张禹在廷议后那首《廷议叹》——“权臣遮天民心丧”的控诉,在此刻化为“天皇无道民心丧”的绝望指斥!它沉淀着灞水边云娘那首《灞水怨》——“忠魂未散誓不息”的执念,在此刻化为“忠魂散尽血成林”、“血债空留恨长存”的无尽悲怆!八行诗句,如同八记沉重的丧钟,敲响了复仇者最后的绝唱,也敲响了对这煌煌天命的终极质疑!
歌声未绝,李然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紧握着玉佩和族谱的手,无力地松开。那枚沾满血污的夔龙玉佩,“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冰冷的泥浆里。那本残破的族谱,被浑浊的泥水迅速浸透、污损。他年轻的身躯,终于停止了最后的颤抖,如同燃尽的枯木,归于永恒的沉寂。唯有那首《天命叹》的悲怆余音,仿佛还在这片浸透鲜血的芦苇荡上空,在呜咽的河风与冰冷的雨丝中,低徊呜咽,久久不散。
卫府死士们围了上来,看着泥淖中断绝了生息的躯体,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狞笑。为首者弯腰,粗暴地踢了踢李然冰冷的手脚,确认其死亡,随即捡起那枚滚落泥中的玉佩,随意地在衣襟上擦了擦血污,揣入怀中。“逆贼伏诛!割下首级,回去复命!”
冰冷的刀锋落下……
数日后,元狩四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歇。灞水两岸,柳色新翠,草长莺飞。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将河水映照得波光粼粼。长安城万人空巷,士庶咸集于此,行祓禊之礼,祈求祥瑞。
清澈的灞水边,恢复了昔日的喧嚣与欢愉。衣饰鲜亮的女子们笑语盈盈,赤足踏入微凉的浅水,互相以兰草蘸水洒濯,祈求洗去晦气,岁岁安康。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在水波上荡漾。岸上,士子们临流列坐,羽觞随波浮泛,停于谁前,谁便即兴赋诗,引来阵阵喝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孩童们追逐嬉闹,商贩们吆喝着兜售鲜花、香囊、精巧的柳哨。处处笙歌,一片太平盛世、万民同乐的景象。
没有人留意到,在远离人群的河湾深处,那片茂密枯黄的芦苇丛边缘的泥滩上,几片被浑浊河水冲刷上来的、带着暗红污渍的破碎葛布残片,正在浑浊的河水中载沉载浮,最终被缓缓推向河心,沉入深不可测的幽暗水底。更无人知晓,就在数日前,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年轻生命,曾在此处发出对天命的最后叩问,最终归于沉寂。
未央宫深处,温室殿内。浓重的药香依旧无法驱散天子刘彻身上那股沉沉的暮气与阴鸷。他斜倚在锦榻上,听着江充关于巫蛊之狱最新“进展”的奏报,浑浊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歌舞升平的春光,却只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猜忌寒潭。卫青侍立阶下,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宽阔的肩背,似乎比往日又沉重了几分。他目光低垂,仿佛凝视着金砖缝隙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印记,耳边隐约回响着朔方塞外那首悲凉的《边塞谣》:
边塞风寒刀剑鸣,
贪官窃粮断军情!
天命不佑忠魂散,
血战何日见太平?
巫蛊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网,随着江充那阴柔而亢奋的奏报声,在歌舞升平的春光里,在巍峨的宫阙间,悄然地、却又无可阻挡地,越收越紧。长安城的灯火依旧辉煌,却再也照不亮那些被黑暗吞噬的灵魂,也驱不散这盛世表象下,那日益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与寒意。
灞水呜咽,亘古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