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音班后台,唯有一间窄室尚存几分体面,却也遮不住四壁渗出的寒湿与角落堆叠旧戏箱的腐朽气。一盏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粗砺的墙壁上跳跃,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人影拉扯得狰狞变形。
小蝶端坐于一方磨得油亮的榆木妆镜前。镜面水银已有些剥蚀,映出的容颜也带了朦胧的涟漪。饶是如此,也掩不住镜中人眉目初绽的清丽,尤其一双眸子,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天然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媚态,竟与柳含烟铁面下偶尔流露的残存风韵,有七八分相似。此刻,这双眼里却盛满了惶惑与惊惧,如同受惊的幼鹿。
柳含烟立在她身后,玄铁面具在灯影下泛着幽冷的光。她枯瘦的手指拢着小蝶乌黑的长发,动作却毫无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梳齿每一次刮过头皮,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牵扯得小蝶不得不微微仰起头。
“噤声。”嘶哑的命令在狭小的空间里荡开,压过了小蝶因头皮刺痛而逸出的细微抽气。“今日登台,不是唱戏。”
铜镜里,小蝶看见柳含烟那双鹰隼般的眼穿透面具的孔洞,死死锁住镜中的自己。那目光如有实质,冰冷地刺入她的骨髓。
“是索命。”柳含烟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钉入小蝶的耳中,“那赵世铭,便是你的‘柳梦梅’。”她拿起妆台上那支点翠金簪。金丝累叠的蝴蝶翅膀上,细密的翠羽在昏灯下流转着幽深诡谲的绿芒,蝶身下探出的金针,却锐利得令人心悸。
冰冷的金属贴上小蝶的鬓角,缓缓插入她精心梳理好的发髻深处。簪体刺骨的凉意顺着发根蔓延,小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每一步,每一眼,都要钉死在他身上。”柳含烟俯身,铁面具几乎贴上小蝶的耳廓,嘶哑的气息喷在她细嫩的颈侧,“让他看你,让他想起那秦淮河上……魂牵梦萦的杜丽娘!让他想起他亲手灌下的毒药!想起他划下的每一刀!”
小蝶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镜中,柳含烟那只戴着薄皮手套的手,正捻起一盒艳丽的胭脂膏子,指尖沾了饱满的朱红,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压上她的唇瓣。那红,艳得刺目,如同凝固的血。
“没有情,只有恨。”柳含烟的声音如同诅咒,在胭脂涂抹的摩擦声中,字字清晰,“戏词里的‘情’,是穿心的刀子,是钩魂的锁链!‘如花美眷’?”她齿缝间迸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那笑声扭曲,带着血淋淋的嘲弄,“‘似水流年’?哼,那是他欠下的血债!唱出来,唱到他骨头发冷!唱到他夜夜惊魂!”
“如花美眷”四字入耳,柳含烟捻着胭脂的手指猛地一顿!
那冰冷的铁面具后,时间仿佛被粗暴地撕开一道裂口。眼前这简陋的梳妆台、昏黄的油灯、镜中少女惊惶的脸……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金陵画舫上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西洋水银镜。镜中映出的,是真正的“如花美眷”——柳含烟自己。云鬓堆叠,珠翠环绕,面若芙蓉,唇点丹朱。她身披一袭流光溢彩的嫁衣,红得如同燃烧的晚霞。那是赵世铭金榜题名后,遣人送来的,说是聘礼,更是承诺。
“含烟,待我迎亲那日,你便穿上它。我要让整个金陵城都看着,你是我赵世铭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人!”赵世铭温柔的声音犹在耳畔,他执起她的手,指尖滚烫,眼神炽热如火,烧尽了少女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将一支点翠金簪,无比珍重地插入她如云的鬓发,蝴蝶翅膀轻颤,映着他深情的眼眸,“‘如花美眷’,唯你而已。此情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待入了京,安顿下来,我必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补你一个全天下最风光的婚礼!”
镜中的她,羞红了脸,眼波流转间是藏不住的甜蜜与憧憬。那袭嫁衣的红,是滚烫的希望,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她信了。信他那字字句句的肺腑之言,信他那如海深情。她甚至已在心中描摹过无数次,京城侍郎府邸里,红烛高照,他温柔掀起她盖头的模样……
“砰!砰砰砰!”
粗暴、急促、毫无礼数的拍门声,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旖旎的幻境!也砸碎了柳含烟眼中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炽热与痛楚!
“残音班的!磨蹭什么呐?!赵侍郎夫人的寿宴吉时都快到了!你们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也敢让贵人们等?!快滚出来!”一个粗嘎蛮横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梳妆间的门并未关严实,被这猛力拍打震开了一条缝隙。霎时间,门外廊下悬挂的两盏硕大无比的、贴着金色“寿”字的红纱灯笼,那刺目的红光如同决堤的血浪,汹涌地泼了进来!
红光!又是这铺天盖地的红!
柳含烟的身体骤然僵直,如遭雷击!那红光直直撞入她的瞳孔,瞬间与记忆深处那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迎亲红海重叠!十年前的噩梦,排山倒海般轰然回卷!
不是十里红妆的迎亲队伍。没有唢呐欢鸣,没有鼓乐喧天。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深红。无数盏一模一样的红灯笼,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冰冷的火海,无声地、冷漠地飘向吏部尚书府邸的方向!那红,映亮了半条街巷,也映亮了柳含烟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她疯了般冲出画舫,追着那片移动的红海,绣鞋跑掉了也浑然不觉。赤脚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碎石子硌出血痕,却远不及心头被撕裂的剧痛。她看见了!在那顶最华丽、最刺眼的八抬花轿旁,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大红喜服的身影——赵世铭!那个半个时辰前,还在她耳边赌咒发誓、说只是去尚书府拜谢座师提携之恩的男人!
“赵世铭——!”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想冲过去,却被画舫上反应过来的龟奴死死拖住。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嗬嗬”声。
轿帘被风吹开一角,她看见了里面端坐的女子,凤冠霞帔,盖头低垂,周身散发着高高在上的贵气。那是吏部尚书的千金!赵世铭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鲜红的背影在灯笼的血光里,决绝地融入黑暗,只留下满地冰冷的、嘲讽的红……
“啊——!”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嚎从柳含烟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那不是人声,是被毒药烧毁的声带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
她枯瘦的身体在红光中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残叶。玄铁面具下的双眼,瞬间赤红如血,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那只刚刚为小蝶涂抹胭脂的手,此刻痉挛般地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欲滴血。而另一只手,袖口猛地一缩一放!
一道森冷刺骨的寒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满室猩红!
柳含烟袖中那柄贴身藏匿的、淬过剧毒的匕首,被她本能地掣了出来!锋锐的刃口在灯笼红光的映照下,流淌着妖异而嗜血的暗芒,直指门缝外那一片象征着赵府权势的、刺目的红光!仿佛下一刻,那刀锋就要穿透门板,饮尽仇敌之血!
小蝶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她从未见过柳含烟如此失控的模样!那匕首的寒光,那铁面下喷薄欲出的滔天恨意与疯狂,让她如同置身冰窟,四肢百骸瞬间冻僵,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镜中那扭曲如修罗的身影。
门外拍门的赵府管家,一个红光满面、体态肥硕的中年男子,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内瞬间爆发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与杀机。他那嚣张的拍门声戛然而止,肥厚的嘴唇惊疑地张了张,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横肉微微抽动。
死寂。
油灯的火苗在红光与杀气的压迫下,疯狂地摇曳跳动,将柳含烟持刀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巨大、扭曲、狰狞,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那匕首尖上凝聚的一点寒芒,在死寂中无声地颤栗。
柳含烟死死盯着门缝外那片代表赵府的红光,胸膛剧烈起伏,铁面下发出拉风箱般沉重而痛苦的喘息。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因用力而惨白,刀尖微微颤动着,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扑向那血仇的源头!
“班……班主……”小蝶牙齿打颤,破碎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濒死的恐惧。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
柳含烟赤红的双眼猛地一阖!再睁开时,那毁天灭地的疯狂竟被一种更深的、令人胆寒的冰冷强行压下。她握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克制力,一寸寸收回袖中。那嗜血的寒光,如同毒蛇归巢,悄然隐没。
她不再看门外,也不看镜中惊魂未定的小蝶。那只枯瘦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抓住小蝶单薄的肩头!
小蝶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身体被硬生生从妆凳上拽起,踉跄着被推向那扇透出血色光芒的门缝!
“去!”
嘶哑的命令,如同地狱刮出的阴风,只一个字,却重逾千钧,带着柳含烟十年积郁的血海深仇,狠狠砸在小蝶背上。
“唱!索他的命!”
小蝶身不由己,跌撞着扑向那扇门。门缝处涌来的红光瞬间吞噬了她年轻而惊惶的身影。那刺目的“寿”字灯笼光,如同怪兽的巨口,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