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九年，壬午，三月廿二。清明已过，寒意料峭。
大都城南，柴市口刑场。此地历来为处决重囚之所在，黄土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污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发黑的酱紫色，散发着经年不散的腥腐之气。场边几株歪脖老柳，枯枝虬结，在乍暖还寒的晨风中簌簌发抖，如同招魂的鬼爪。刑场中央，新设两座丈许高的木台，台上立着碗口粗的枣木行刑桩，桩身暗红，不知吸附了多少枉死者的怨气。
天色阴沉，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然而柴市口四周，却被黑压压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汉、蒙、色目、回回……各色人等，三教九流，或麻木，或惊惧，或愤怒，或好奇，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绳索，死死绞缠在刑台之上。怯薛军、蒙古马军、色目衙役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铁桶般将刑场围得密不透风。冰冷的铁甲在阴沉的晨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如同嗜血的兽群，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
刑台之上，王着与高和尚被剥去上衣，五花大绑，死死捆在行刑桩上。绳索深陷皮肉，勒出道道紫黑色的淤痕。王着魁梧的身躯遍布鞭痕烙伤，几处深可见骨的刀创虽被粗劣包扎，依旧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水，染红了腰间残破的布带。但他头颅高昂，背脊挺直如松，任凭寒风抽打着伤痕累累的躯体，那双曾燃烧着滔天怒火的眼睛，此刻却如同古井寒潭，沉静得可怕，唯有深处一点不灭的星火，穿透人群，投向南方——那是长江奔流的方向。
高和尚精悍的身躯同样布满创伤，面色因失血而苍白，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洞察世情的淡然笑意。他目光扫过台下如狼似虎的兵丁，扫过麻木或愤怒的众生，最终落在王着那沉静而决绝的侧脸上。
监斩官，枢密院副使孛罗，一个面色冷硬如铁的蒙古贵族，端坐在刑场北侧高搭的芦棚之下。他身着紫袍，面无表情，目光如同冰锥，扫过刑台，又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时辰将到，他微微抬手。
一名身材异常魁梧、赤着上身、油光发亮的刽子手，提着一柄厚背鬼头刀，大步走上王着所在的刑台。他脸上横肉堆垒，一道刀疤从左额斜劈至右腮，更添几分凶戾。鬼头刀刀身宽阔，刃口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瘆人的寒芒，刀背处几道深深的血槽，如同噬人的獠牙。
刽子手走到刑台一角。那里，早已备好一只硕大的木盆，盆中盛放着半凝固的、暗红近黑的粘稠牛血，散发出浓烈的腥气。盆旁，拴着一头喉管被割开、鲜血仍在汩汩流入盆中的黄牛，牛身剧烈颤抖着。
这便是“祭刀”！
刽子手神情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双手捧起沉重的鬼头刀，刀刃向下，缓缓地、深深地插入那盆粘稠滚烫的牛血之中！
刀刃与牛血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暗红的血浆迅速包裹了冰冷的刀身，顺着血槽蜿蜒而上。刽子手口中念念有词，晦涩的咒语如同蚊蚋低鸣。他反复将刀刃插入牛血，又缓缓提起，让粘稠的血浆均匀地涂满整个刀面。每一次提起，刀锋上淋漓的牛血滴落盆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刑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那尚未断气的黄牛，似乎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抽搐愈发剧烈，喉咙里“嗬嗬”的声响如同绝望的呜咽，浑浊的牛眼死死瞪着刽子手手中那柄不断被牛血浸染的鬼头刀！
台下的人群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柄被牛血反复浸染、愈发显得凶煞狰狞的鬼头刀，看着那头垂死挣扎的黄牛，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唯有寒风吹过枯柳的呜咽，和那头牛垂死的悲鸣，在刑场上空盘旋。
祭刀完毕。刽子手猛地将鬼头刀从牛血盆中抽出！粘稠的暗红血浆顺着刀尖淋漓滴落，在刑台的木板上砸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刀身血光流动，寒气逼人！他转身，一步步走向被捆在行刑桩上的王着，沉重的脚步如同催命的鼓点。
王着的目光，却越过了步步逼近的刽子手，越过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投向刑场边缘，那一片被兵丁强行隔开、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民之中。
他看到了！
那个佝偻着背、如同风中残烛的老农——张老石！他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刑台上的王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道道泥沟。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新鲜苇叶包裹、用五彩丝线紧紧缠绕的粽子！那粽子小巧精致，在满场肃杀血腥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令人心碎的悲凉。
张老石身边，还站着李三（漕工）、赵铁臂（匠户，断手缠着肮脏的布条）、孙瞎子（拄着竹杖，空洞的眼窝“望”向刑台）……一个个血誓名册上的名字！一张张刻满苦难与仇恨的脸！他们无声地伫立着，如同沉默的礁石，在这血海翻涌的刑场边缘。
目光交汇的刹那，张老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低下头，用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开始剥离那象征端午祥瑞的五彩丝线！一圈，又一圈……丝线散落。翠绿的苇叶露了出来。他双手捧着那小小的粽子，高高举起，朝着王着的方向，如同献祭！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时辰到——！”监斩官孛罗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锤砸落，无情地撕裂了这无声的悲怆！
刽子手已走到王着身后，高大的身影投下死亡的阴影。浓烈的牛血腥气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鬼头刀被高高举起！粘稠的牛血顺着刀尖滴落，砸在王着赤裸的背脊上，冰凉刺骨！
台下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无数人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死亡降临的瞬间！
王着猛地昂起了头！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对着铅云低垂的苍穹，对着南方那看不见的长江，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震撼整个刑场的怒吼！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足以撕裂天地的悲壮与决绝：
“为——天——下——除——害——！！！”
吼声如同惊雷，在柴市口上空炸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炸响！“为天下除害！”这五个字，凝聚了他一生的愤怒、抗争、牺牲与无悔！如同他手中那柄曾砸碎奸颅的铜锤，最后一次、也是最沉重地砸向这黑暗的世道！
吼声未落，他拼尽残存的气力，猛地扭过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监斩芦棚下的孛罗，声音如同金铁交迸，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吾死！唯求面南！投酒——祭长江——！”
面南！祭长江！这不合常理的、充满象征意味的临终之请，让孛罗那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也让台下死寂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面南？祭长江？”
“他……他要祭奠谁？”
“长江……那是汉家的母亲河啊……”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涌动。
孛罗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虽不通汉俗深意，但这“面南祭江”的请求，在这杀相悍将临刑之际提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壮与力量！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汉人通译。
通译早已脸色惨白，颤声道：“大人……此乃南人祭奠忠魂、遥寄故土之礼……尤……尤其似效仿那投江的屈原……”
“屈原？”孛罗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忠魂”、“故土”几个字眼，却让他心头莫名一跳。看着刑台上王着那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看着台下骚动不安、隐隐带着悲愤的人群，孛罗终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这最后的要求都驳回。他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挥了挥手。
刽子手会意，粗暴地扳动王着的身体，让他面朝南方。又有一名兵丁端上一只粗陶酒碗，里面是浑浊的劣酒。
王着被强行扳转身躯，面朝南方。凛冽的寒风直接抽打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伤口剧痛，却让他神志更加清明。他望着南方那片铅灰色的、望不到尽头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那浩浩汤汤、奔流不息的长江！看到了江上不屈的舟楫，看到了岸边如血的杜鹃！
他不再看那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不再看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他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与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故国山河的气息，烙印在灵魂深处。
“拿酒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兵丁将粗陶酒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王着没有饮。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最后、最璀璨的光芒！他对着南方那无尽的虚空，对着那想象中的万里长江，用尽生命中最后的豪情与悲怆，引吭长歌！声音苍凉激越，如同孤鸿唳天：
“铜锤碎奸颅，血溅大都城！”
“此身何足惜？但悲九州同！”
“南望长江水，浩浩送孤忠！”
“愿化子胥浪，淘尽——胡尘——空——！”
歌声穿云裂帛，字字泣血！最后“胡尘空”三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对故国河山光复的无尽期盼与悲壮！
歌声戛然而止！
王着猛地低头，将唇凑近那碗浑浊的劣酒！他没有喝，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满含悲愤的一口气，狠狠吹入酒碗之中！
酒水激荡！浑浊的酒液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猛地向上溅起！带着王着口中喷出的血沫和最后的气息，化作一片迷蒙的酒雾，向着南方，向着那看不见的长江，飘散而去！如同一次无声的、以生命为祭的投酒！
就在这酒雾飘散的刹那！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利刃入肉声！
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带着被牛血浸透的凶煞红光，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狠狠斩落！
王着那高昂的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如同怒放的血色喷泉，从断颈处狂飙而出！炽热的血雨在阴沉的刑场上空泼洒开来，染红了刽子手狰狞的脸，染红了冰冷的刑台，也染红了台下无数双惊骇、悲愤、或麻木的眼睛！
那颗不屈的头颅，在血雨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翻滚着，最终沉重地砸落在染血的黄土之上！怒目圆睁，依旧死死地“望”着南方！嘴角，兀自凝固着那抹投酒祭江的决然！
刑场边缘，张老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惨嚎！他手中的粽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刑台方向，狠狠掷出！
翠绿的苇叶粽子，砸在染血的刑台边缘，滚了两滚，停在王着那无头尸身的脚边。五彩丝线散开，如同祭奠的花环。
仿佛是一个信号！
“啪嗒！”“啪嗒！”“啪嗒！”
无数个小小的、用江米（糯米）捏成的、雪白的米团，如同雨点般，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奋力掷出！越过怯薛军冰冷的刀锋，越过衙役惊恐的拦截，砸向那血腥的刑台！砸向王着和高和尚的尸身！
那是百姓家中仅存的一点口粮！是仿效端午祭奠屈子、抛入江中的“江米团”！此刻，却成了祭奠眼前这位“为天下除害”的孤胆义士的、最卑微也最悲壮的祭品！
雪白的米团，落在暗红的血泊中，落在狰狞的尸身上，落在刽子手沾满牛血的鬼头刀上……如同在无边血海中，绽放出无数朵圣洁而凄凉的祭奠之花。
高和尚看着身边王着那依旧挺立、却已失去头颅的伟岸身躯，看着那漫天飞落的、雪白的江米团，看着台下张老石等人泣血的脸庞，他嘴角那丝淡然的笑容，终于化作了无声的叹息。他缓缓闭上双眼，口中默诵起最后一段无人能懂的经文。
刽子手的鬼头刀，再次高高举起，带着浓重的血腥，落向他的脖颈……
柴市口刑场，血雨纷飞，悲风怒号。那漫天飘落的雪白江米团，与地上肆意流淌的暗红血浆，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足以令鬼神泣血的祭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