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木屋町通。
冈田以藏失魂落魄的走进一家名为山城屋的妓院里。
“哎呀,先生您怎么淋成了这个样子,赶紧擦一擦吧。”
店主人看着淋成了落汤鸡的冈田以藏,赶紧上前殷勤的递上了一块毛巾。
冈田以藏不由分说的推开了在他面前略显瘦小的店主人。
巨大的力道推得这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没有理会店主人的哀嚎,冈田以藏一手拎着酒壶,然后踉跄着带着满身酒味,朝二楼阿美的房间走去。
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脂粉气的木门时,屋子里的阿美正坐在窗边。
阿美没有点灯,只是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
听到响动,她回过头,那张敷着白粉的脸上,看到冈田以藏,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以藏先生。”
阿美轻声唤道,他的声音平稳,没有过多的惊讶和恐惧。
这里是町人区,是平民待的地方。
所以这里的游女也不像岛原那样样貌出众,妆容精致,更不会什么琴棋书画、轻歌曼舞。
但这里和岛原比起来,唯一的一个好处就是便宜。
不用花费太多钱,就能让和游女春宵一刻。
自从在这家名为山城屋的妓院认识了阿美之后,冈田以藏就花钱把阿美给包了下来。
每次执行完任务之后,他总会来这里,然后肆无忌惮的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兽欲和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阿美站起身,动作娴熟地帮冈田以藏脱下了湿漉漉的外衣,挂在一旁的烘笼边,然后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到他的面前。
但冈田以藏没有立刻去接那块热毛巾。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囊,瘫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怔怔的出神。
……
“你只是一把刀,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问那么多干什么?”
“你懂什么?坂本龙马已经不是我们的同志了,自从他离开土佐勤王党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我们,对于叛徒,杀了他有什么不对,这是国事,你懂吗?”
“没有我,你现在还在土佐种地,还是一名土佐的下等人,是我把你带到了京都,是我让你成为了闻名京都的武士,你现在竟敢质疑我的决定。”
“既然你质疑我的决定,那你就滚吧!”
武市半平太的话如同无数把淬毒的针,反复刺痛着冈田以藏的脑髓。
今天他去了土佐藩邸,去质问他这位亦师亦友的武市老师,这次暗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却只得到了武市半平太近乎粗暴的训斥,他那看待秽物般的眼神,仿佛比四月的阴雨还要寒冷刺骨。
是啊,我不懂!
我不懂你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谋略,不懂什么天下大势,什么王政复古!
我只懂得你指向哪里,我的刀就砍向哪里。
你说尊王,我便杀尽所有阻碍尊王的人,你说攘夷,我便可以为你口中的“大义”豁出性命。
我把我的一切、我的命、我的灵魂,都献给了你所指引的道路,可你把我当什么,一把刀?
需要我时,我是“人斩以藏”,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刃,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成了一把可以随意丢弃破刀。
真可笑啊!
冈田以藏咧开嘴,想笑,但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屋子里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息,却压不住他周身缠绕的绝望。
“以藏先生?”
阿美又唤了一声,将毛巾递了过来。
冈田以藏猛地挥开她的手,毛巾落在地上。
似乎是看到了阿美眼中的怜悯,冈田以藏恶狠狠地盯着她低吼。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看着近乎狂暴的冈田以藏,阿美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毛巾,走到水盆边,重新用热水浸湿、拧干,然后重新走到冈田以藏面前。
按住了冈田以藏因酒精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次阿美没有递出毛巾,而是直接抬起手,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冈田以藏脸上的雨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热意渗入皮肤,让冈田以藏逐渐放松了下来。
厚厚的白粉遮掩不住阿美眼底的疲惫和空洞,看着她,冈田以藏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似乎很像。
一个是用身体取悦男人。
一个是别人手里的刀。
都是一个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工具罢了。
冈田以藏突然抓住阿美的手腕,他的力道大得让阿美微微蹙眉。
“阿美!”
盯着她,冈田以藏像是在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他急切的问道:“阿美,你说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人?”
阿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双眼睛里没有答案,只有如同死寂般的沉默。
“在这里,你只是以藏先生。”
顿了顿,阿美又补充道:“付了钱的客人。”
“付了钱的客人……”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冈田以藏的最后一丝幻想,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冈田以藏淹没。
松开了阿美的手,冈田以藏身体里那股支撑着他的狂躁之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突然瘫软了下来。
阿美坐在窗边,过了许久,低声呢喃道:“以藏先生,您知道我欠了多少钱吗?”
沉默,冈田以藏的回答只有沉默。
阿美的声音中带着颤抖的呜咽。
“三十两,只有三十两而已。
“但这三十两,我却一辈子都还不清了,我这辈子就要困在这个山城屋。你问我你是什么,我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妓女?工具?无所谓了,要我说,我们都是被这个世道玩弄的可怜人罢了。”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不间断的水帘。
阿美的的话,让冈田以藏所有的防御瞬间土崩瓦解。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从鼻腔直冲眼底。
冈田以藏猛地将阿美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像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的脸埋在阿美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颈窝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阿美手臂轻轻环住冈田以藏的背,有节奏地拍打着,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孩童。
“我……没有路了……”
冈田以藏在阿美耳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他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只会杀人,我只会杀人啊……”